半面不是拌面

拱手而别,以期来日。

冥冥【耀龙/架空/完结】

【冥冥】

仙人梗来自塔塔,自己稍微发散了下。

龙是主角。

【所谓天道,皆是心魔。】

啊,也许就是今天了。

极地的雪是冷到没有温度的,可是龙却是滚烫的。天际破出微光被涌动的暗夜反复吞没,那一点点的光斑落在他的眉睫,忽明忽灭地勾勒出他眼眸的形状。他呼出一息几近于无的气来,甚至都带不出一丝儿的雾气,可是他坚信自己是滚烫的。他的血液宛如初生的小蟒,吐着鲜红的信子向四周蜿蜒而去,冰雪一寸寸融为冰水,化开浓稠。

也许就是今天了。他吃力地想,兴奋地想要笑起来。他眯起眼睛,想要将那晦暗不明的天光看得更真切一些,他在心里嚣张至极地大笑:看啊,今天就是我的死期了!哪怕如我这般天地无二的神,不也是要无声无息地死去吗!想我出生时九州之水淹没天地的浩大动静,万物皆要以苦痛瞩目我的降临,铭记我的存在,可到头来,我不还是成功地沉默死去了吗!

若非他已真的快被掏空了身体只余骨架皮肉,他定会站在南云之巅长啸三日以招天地之士前来一同欢宴,它将会把身躯嵌进金色的光轮,让这万丈光芒作为他的舞衣。龙闭上了酸痛的眼睛,忍住骨节相磨的痛楚微微抬起下巴,舒展身体,他要用每一片龙鳞去庆贺迎接人生唯一的历练——死亡。

 

突兀的,冰雪微消的声音入耳。龙不耐地蹙眉睁眼去看哪个不识相的打扰他独自一人的盛宴,入目是一个白衣仙人,疼痛模糊了龙的视线,他只知道那仙人有着一双比身下冰雪还要冷淡的眼睛。下一瞬,他终于失去了意识。

 

等到龙再次清醒时,第一眼看见的雕琢华美的宫羽内饰,堪比朝阳的金色镶嵌在深翠如幽潭的翡翠上,铺就了他入目所及的所有墙壁。龙眨了眨眼睛,心里腾升起一股不耐与嘲讽来,正巧门外脚步声渐进,他罔顾一身残破的伤痕,幻化为了人形坐起身来,面带不满地瞧向来人。

那人一来就撞上那双不满甚至厌恶的金灿眼眸,没有半分犹豫放下了手上的素白瓷碗,接着就径直斡身离去。

“站住。”龙的视线在那朴素至极的瓷碗略过,皱皱鼻子嗅到一丝苦味,心里更是厌烦,“本君允许你走了吗?”

那人停下身,又转回来,面上无甚表情地望着他,“何事。”

龙嘁的一声笑出来,“我还以为是个圣父般的仙人才会多管闲事。”那人并不回话,也没有什么愤愤的神色,他什么都没有,似乎什么也不在意般,眼眸微垂却并无半分波澜。仙人又等了等,见龙似乎并没有话再要讲了,便继续抬步离去。

 

就这样冷冷淡淡地相处了几日,龙只觉得这人无趣透顶,北冥之森的铁木树都要比他有趣活泼些,哪怕龙在他巍峨华丽的宫殿前堂醉酒舞剑,打碎了他好些稀奇难寻的物件,甚至砸了那张一看就很贵的拔步床,那人居然连一个眼神都欠奉。搞得他只能欣赏小仙娥唉声叹气的悲痛模样来满足内心的成就感。

“仙人又要去那小屋了,哎,又得好久不回来了。”小仙娥托腮坐在白玉台阶上,满脸失落。龙凑过去一同坐下,“什么什么?他居然还有别的金窟?”

小仙娥悄悄白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把眼球归位,“才不是什么金窟,只是个极其破旧的小茅屋,可是仙人却很喜欢那儿,很少才会回来住一次。这下好了,床给弄坏了,仙人又要好久不回来了。”这后半句里的若有所指全被龙给扔了去,只对那极其破旧的小茅屋起了些许兴趣。

龙悄悄地跟了去,到了半路上理所当然被仙人发现了,他心一横就化成了龙型,宛若绸缎一般缠在了王耀的身上,像是仙女藕臂间缥缥缈缈的丝绸一般。仙人使了巧劲要去捉,大伤未愈的龙自然是敌不过的,末了他突然叫嚷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谁被没龙缠过!”

仙人伸出的手略略迟疑了一瞬,“是这样吗?”

龙转了转眼珠子,十分肯定地:“那当然,不信你去问。”

仙人依旧没有表情,但龙却莫名觉得他望过来的眼神里有着几分的犹疑,十分稀奇地瞧了半天,细长的身体一点儿都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半晌,仙人收回了视线,继续不紧不慢地向着那间已经露出了屋顶尖儿的小茅房去。

仙人破开拦路的云雾飞身而去,却撞上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张口就是一句:“王耀!”那仙女雾鬓风鬟腮边带泪,与之相对的王耀却微微歪头似乎不解,倒是他身上的龙十分感兴趣地探出一大截脑袋。

那美丽非凡的仙女用力眨了眨眼睛逼退了眼泪,声线颤抖道:“我当日为你作羹汤,你连看都没看一眼,是也不是!”

王耀轻轻哦了一声,似乎是终于回想起来是怎么回事,淡淡道:“抱歉。”

那仙女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眼眶通红,她为了能够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忍住浑身难以按捺源于恐惧的颤抖——恐惧于她百年的爱慕终有一日灰飞烟灭,而立于中心的那个人却独善其身。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般冷漠无情之人!她咬唇,只感觉自己被深深的求不得困住,几欲窒息,她想要逃出这困境,离开这深渊,越远越好。

下一瞬见这仙女手中凭空凝出一道凛凛的气剑来,抵住自己的命脉,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朝王耀嘶声力竭:“是不是哪怕我现在死在这里,你也不会爱我!”***

 

龙饶有兴致地瞧着这件闹事,看王耀干脆利落地结束一切仍旧无知无觉,他瞧见了那仙女眼中的悲痛与绝望,瞧见了躲在草垛里的那小姑娘眼里的震惊与惊慌,也瞧见了这仙人眼眸里冷到令人寒颤的悲悯,那是对于风月情事而言最致命的鸠毒,将最为滔滔的愤怒最为缱绻的情谊都化为枯朽的烟灰。

事了,在龙无声纠缠下,王耀泛起了离开的念头,遂了他意假装离去躲在了云雾后,他们眼睁睁地看见仙女倒在她飞升为仙的荷花池里,方才躲在一边的小姑娘惊慌失措地淌水来到她身边,她们不知说了些什么,不过片刻,仙女退化成了这满池盛放中唯一的残缺。

“你是不是没有心。”直到耳边的声音响起,他才发现那一向聒噪爱凑热闹的龙已经沉默许久了,他再一次发问,也只是这样一句令他感到不解的话语。

良久,仙人淡漠回答:“许是如此。”

那龙健硕优美的龙尾轻轻一扫,将那拨开的云雾重新合上,他旋身从王耀身上飞了下来化为翩翩公子,尽管看起来仍旧有几分孱弱,但那双金灿的眼眸微光闪动,渗出一些宛如蜜糖的甜意来,“那我就同你打一个赌,就赌你早晚有一天,会长出那情根来。”

王耀微微歪了脑袋。

 

 

那日的事情对王耀来说是不会留痕迹的意外,而对于龙来说却仿佛是贪玩的孩童突然打开了房门,待到龙伤势痊愈,他往那袅袅层层的云雾里一窜化为了龙身上下一跃就不见了,一连几月都没有再回来。王耀并未觉有何不对,仍旧日日侍弄花草,偶尔品茶与自己对弈,从淡淡的金光染上他的仙殿,到迷蒙的夜色吞没他的花园。

小仙娥在斟茶换水时突然提上一句:“也不知那龙君去了哪里?”

王耀长指捻过一张泛黄脆薄的书纸,没有半分回应。那小仙娥见状又是叹气,斗胆多说了一句:“龙君不是仙人的好友吗?”

王耀放下了手中的书本,转过头来淡淡地看她,“恩?”

那仙娥见仙人并无厌色,兴冲冲地放下手上的物什,“难道不是吗?仙人救了龙君,本该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但之前几日的相处下来,感觉倒更像是暂居几日的友人似的,这冷冰冰的仙殿也有些人气了。”

王耀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就继续翻看手上的书册。

突然平静的殿前空地传来巨大的撞击声与喧嚣波动,巨大的青鳞神龙躺在地上微微蠕动,他身上横布着几条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鲜血在凌乱的鳞片缝隙中流过,最终连带着一块块粘皮带肉的龙鳞落下,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玉石地面。

小仙娥捂唇惊呼起来,急急忙忙地跑开了,而王耀倒是不紧不慢地从内室走出来,站在门口望着那条倒在约摸三丈之外的狼狈身影。没有了惊慌的仙娥,这里的场面也就瞬间安静下来,王耀沉默地看着他的伤口,而龙在微微喘息。仙娥很快就拿了伤药而来,见仙人并没有反对,就上靠前去给龙君止血,只不过龙君微微一甩头阻挡住了她的步伐,又眨了眨眼睛,仙娥似懂非懂地退到了一边。

紧接着龙金色的眼珠子一转直直地望着王耀,他的呼吸声十分沉重,显然伤势不轻,但龙嘴部紧闭,连一丝痛呼都没有溢出来。几息的沉默后,王耀才若有所觉的啊了一声,跨出门来向龙君走去,在龙尾轻轻拍打地面发出的阵阵催促声里,停在了他的眼睛前。

但王耀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略有不解地看着眼前这遍体鳞伤的龙,仙娥愣住在一边,手里捧着药品也不知要不要交到仙人手里去。最后还是龙先有了动静,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眼里流露出一丝孩子般的淘气得意,突然仰天大啸,震得地面不断颤动,仙娥一个没站稳趴倒了地上,他又用嫌弃的眼神去瞧,调皮又顽劣,讨厌极了。

王耀稳稳地立于原地,仍然无所动静,龙又甩了甩尾巴带起一阵风,最终还是按捺下不被配合的失望,从口中吐出了一朵洁白晶莹的花儿。那花朵现身的一刹那,他们四周的空气里的水分骤然冻结,化为一粒粒细小的冰尘漂浮在半空中,阳光照射其上,又被反出各色的光辉,绚丽夺目。

“哎呀,好冷。”仙娥冷得原地跺脚,瞪了作怪的龙君一眼,溜走了。不过是短短一瞬,龙脸上的眉睫与细长鬃毛都覆上一层细细白白的冰霜,鼻间哼出一股股热气,化开了边上的几颗冰尘,湿润了他脸上的翠绿的皮肤。

“这就是传说中的极地雪心,是一朵冰花,稀奇吧?”

王耀不置可否。龙懒洋洋地在地上翻了个身,动作间又十分粗鲁地刮下了不少龙鳞,它将身体最柔软的一面对着温暖的阳光,然后慢慢道:“你不记得啦?就是在那儿捡到的我呀,那时候我也是听说这雪心乃极地之精魂所在,是天地极寒之物,却没想到挖出来后那么好看,你不是喜欢养那些花花草草吗?送给你了。”

那朵六瓣盛开的雪白之花在半空中沉沉浮浮,四周氤氲着袅袅冷烟,玉石地面上覆盖的那层薄薄冰霜渐渐蔓延到了门口,可是王耀仍旧没有上前接纳的意思。龙掀起眼皮一瞥:“怎么?不喜欢?”

王耀沉思了片刻,回道:“不懂。”

“你先收起来,要不然你后院的花儿全得冻死。”

语毕,王耀长袖一挥就将那朵雪心收入囊中了,龙见状闭上眼嗤笑,这木头倒是对那些破花破草上心,真有意思。听见王耀正要离去的脚步声,他动也不动就开口:“好歹也是为了给你寻礼物,难道就这样让我满身是伤地躺在冰天雪地里?”

去而复返的仙娥很有眼色地将手里治伤的药物递交到仙人手里,在仙人蹙眉冷眼中做了个口型:朋友、朋友。王耀这才松了手上拒绝的力道。他伤药的动作其实很娴熟,但完全不温柔,更没有大夫的那种细心照顾,只是将看得见的伤口给处理一番,甚至连绕过龙长长的身体到另一边都不太乐意,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知道闭目休息的龙自动地翻转过来,露出另一侧同样狰狞的伤口。

王耀一边上药,龙一边念叨:“你不知道那守门人又多凶,不过是一只熊修炼而成的精怪,也就比我大了那么几百年而已,嚣张又臭屁……你知道嚣张不?就是拿着鼻孔看人,懂吗?下巴抬到天上去,怪不得都看不见自己爪子劈叉了……嘿你知道吗?要不是本君这一身青鳞自成铠甲防护,这伤口指不定要怎么深,可能会被掏穿了也说不定……”他仗着王耀没见过那守门人,脑也不过地就说些瞎话,怎么紧张怎么说,怎么夸张怎么来,像是茶馆里坐堂的似的,可惜唯二的听众之一并不怎么配合,处理完了可见的伤痕,转身就走了。

另外一个听众跑了出来,蹲在龙脑袋身前,很是着急:“然后呢?然后呢?”龙掀起一只眼皮,哼唧:“想知道?”仙娥猛点头,龙又哼哼地闭上眼睛,“那你得帮我干件事儿。”

 

龙又走了。

仙娥整天在王耀耳边唉声叹气:“龙君可是不懂得照顾自己啊,这才刚刚弄了一身伤,转眼又跑不见了,仙人你说是不是?”

王耀淡淡的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同时又在茶几上的棋盘上落了一黑子。

仙娥转转眼珠子,跑到仙人的另一边,继续唉声叹气:“龙君说这次要去北海深渊取那北冥镜,听说那儿可危险了,有很多厉鬼与魔物……”她小心翼翼地瞧了瞧仙人的脸色,见他出了从白子棋罐儿里捻了一枚以外,不再有别的反应了,心下有些失望,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听、听说那北冥镜上覆有一道十分邪门的咒术,但凡触碰了就会让人陷入幻境,亦真亦假,让人疯魔。”

“茶凉了。”

仙娥立刻灰溜溜地去换水了。

王耀当然知道那北海深渊,当年天界大战之时他也曾作为一军之将率兵其下,那地方阴气深重魔物横生,最是适合一些歪门邪道之人修行,也因而十分混乱危险,无数仙人都遭了那沼气的毒,非死即伤。但王耀所知道的,或者说他想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东西了,无论仙娥在他耳边念叨多久,他依旧没有别的感受——他应该有什么感受呢?王耀自己也不知道,他生来便是仙胎,众生皆道他为天道宠儿,殊不知上天在为他指明了一条康庄大道的同时,也蒙住了他的眼眸。

他虽有无感之觉,却实难感同身受,他知晓何为极乐何为哀苦,却无法从中得到任何的波动,哪怕当他身入险境岌岌可危时也无法对死亡生出一丝恐惧,哪怕他绝处逢生大难不死也无法对幸存生出一点儿庆幸。他也曾虚心讨教过该如何是好,可众说纷纭,于是他明明不爱花草却修葺了偌大的花园,明明并无过多的仁慈悲悯之心却坚持日行一善,甚至他开始品茶论道或是煮酒对弈,他做尽一切风雅之事,却仍旧是无知无觉的。

有那逍遥仙人对他指指点点:“你瞧那人,空有无上法力,却不得感知世间美事的万一,不如归去。”那是极尽苛责了,仿佛他活着都是在浪费生命,浪费那一身仙力,他们也疑惑万分:你活得了无生趣,可有过责怪上天?

王耀却全然不理,他对愤怒不满的小仙娥说:“那是别人的看法,与我何干呢?”

 

他的生活依然井然有序,哪怕突有一日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倒在洁白的殿内大堂上,他也是只瞟了一眼,然后继续自己的风雅了。那小仙娥又是吓了一跳,才从那双金灿灿的眼睛辨认出了是谁,立刻取了药箱摆到王耀的棋盘上,嘴里喃喃:“朋友,是朋友哦……”仙人是十分谦虚受教的,他自知自己在人情世故方面一窍不通,所以并不怀疑仙娥的建议有何不对。

于是又是一板一眼地上药,龙这回并没有变成龙身挤在殿内,虽然他是想的,但之前因为一时没控制好自己的体型挤坏了整个大殿,只好作罢。

“你见过厉鬼的模样没?是不是也以为是青面獠牙的怪物样子?”说着做了个鬼脸,衬着那张满是鲜血的脸看起来十分吓人,“才不是!是个十分俊俏的书生呢,也挺啰嗦,说什么生前的科举啊名利啊背叛啊什么的,真烦人。还有那沼气,毒气真浓,我原不得不化为原型去穿越那片密林,结果这皮肤一触碰到沼气就滋滋地融化成血水了,嗨呀要不是我身手利索动作说不定还就真的折在那儿了。”他笑眯眯地,只是隐隐还有些失望藏在深深的眼底。

王耀站起身就要走了,脚下突然叮当一响,一面破旧的檀木镜子摔在他脚边,溅起两滴乌黑的血水落在他干净的鞋面上,晕成一朵三瓣的残花。

“这破镜子倒有些厉害,搞些真真假假的把戏。”龙成大字型倒在地面上,吃力地闭上眼睛,疲惫道:“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自然是没有回答的。那人早已经跨过那面镜子离去了。

龙却浑然不觉,语调越来越低,仿佛一个极其疲累的农夫归家休息,下一瞬就能入睡——可是他无比的清醒,“那场面可真大,差点就把我唬到了,滔天的巨浪宛如一把把刀锋一样,能把仙人从天上刮下来卷入巨大旋涡里,什么木屋茅屋,什么人类畜生,统统都卷在一起,咔吧咔吧就被吃进了海水里。大陆被割裂成一座座孤岛,孤岛又在震动中沉没不见,海水浑浊污黄,有狗的眼珠子,也有人泡涨的脑袋,绞成一团团的糊糊……你瞧见了能三天吃不下饭。”

“你说吓不吓人?”

在寂静无声的殿堂里,他轻若蚊蝇地嗤笑了。

龙消失的频率越来越高,前往的地方也是越发危险了,好几回昏死在王耀的仙殿门口,伤势过重连王耀都束手无策,仙娥急得团团转,嘴里嚷嚷该怎么办,一拍脑袋想起了药仙那老顽童似乎刚刚云游归家,应当是能寻到的。仙娥身份低下并不能请来药仙,所以只能王耀去出这趟远门,他反应淡淡的。

仙娥看着高烧不断的龙君,见他眼珠子浑浊又迷蒙,已然是视线不清的样子,有些低落道:“龙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呀?”

那龙在昏死的边际,浑身烫得仿佛要烧起来,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某日,他化作一条巨大威武的青龙,从东海下的断壑中一路游跃而出破开了平静的海面,他仿佛有着无限的力气,感受着呼啸而过的风卷过湿冷的云,拍打在他一身坚硬无比的鳞片上转瞬就消弭不见。他越飞越高,越过山川河流,将荒漠草原都甩在身后,他飞进了苍茫的天,却仍旧毫无保留地向上冲跃,他先是感到了极其的冷,冷得身上结满冰霜,紧接着又是无比的热,热烫的空气微动变形,一瞬间冰霜化开升腾成了无形无色的汽。

他的皮肉炸裂,鳞片四溅,但眼神坚定,望着那燃烧的太阳,再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他在心里念念,比跪在佛前的修行者还要虔诚。他的眼球被灼烫得疼痛万分,强光照射下他几乎是在盲行,痛苦折磨得叫他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去了,可是他没有。

他没有死去,只是因为力竭从万米高空上狠狠地甩了下来,再一次地沉入深海里面,等到他再一次从沉眠之中睁开双眼,他拥有了一双宛如太阳光辉般耀眼的眼睛。

“你可知我为何?”

仙娥愣愣地摇头。

“那你可知天道?”

仙娥怯怯地回:“都说天道平衡以支天地,但那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

龙君哈哈一笑,笑得皮开肉绽,“我也不知。但我知道,那是天地间最可恶的东西。它最讨人厌,你瞧你家仙人,像根木头似的冷冰冰,都怪它非要平衡得失,要我说,生为仙胎又有何错!若是无错,又为何偏偏给了这么个变相的惩罚!”他愤愤不平,似是为王耀,又似是为了别的人。

 

 

龙堪堪活了下来,只是变得更加虚弱,王耀终于对他的种种做法说了一句话:“你应该好好养伤。”

龙是以人型将养的,衣袍随意地披在身上,踢开了椅子坐垫,就这么在仙殿正中央席地而坐,他抱着一壶好酒,酒香醇醇诱人,他一边砸吧嘴一边说:“你看我为了你出生入死,有没有感动一些?”

王耀不懂,“什么叫感动?”

龙君摸着下巴想了想:“你心跳有没有加速呀?看见我有没有觉得开心?看不见我会不会着急?”

王耀摇头。

龙打了个酒嗝,喷出一口浓郁的酒气来,指着王耀叫:“你这个木头!”王耀也不生气,只是点头,龙反倒觉得奇怪了,“我骂你呆木头你难道不生气吗?”

“没什么好气的。”

龙哼笑出声:“也对,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生气。”

王耀走到龙瘫软的身躯边,居高临下地俯视龙,轻轻踢了踢他的肩膀,“该换药了。”龙腾地坐了起来,十分配合地褪下衣衫露出尚未止血的肩伤,“你最近换药的手艺倒是越来越精湛了,不过这也多亏了我……嘶轻点,你不知道我这是那千年老狐的抓伤吗?”

“疼就叫疼,别说那么多别的。”

龙一梗,伸长了脖子,“谁疼了!我才不疼!我只是怕你上药无聊……”王耀截断他:“我不会无聊的。”他手上的动作很慢,尽然有序有条不紊,神色里透出丝丝的闲适来,仿佛并不是看见了丑陋如虫的伤疤而是一副意境缥缈的山水墨画。

“我不懂什么是无聊。我生为仙胎,得常人所不能得,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我活了千年、还是万年,漫长得连时间都不再是时间,却也从未觉得哪里不对。人有七情六欲,仙有贪嗔妄念,但凡有所求,就必定有所求不得,进而放不下,只有我,坚不可摧。”

酒壶咕噜噜地滚远了,酒香也随着翻洒出来的酒液四溢开来,充斥了整个仙殿,而中央的那二人就仿佛浸泡在了那千年的陈酒里,迷醉而梦幻。

龙终于不再笑嘻嘻的了,他面有深意,望着王耀这张冷淡到乏味的脸,问:“你有没有恨过天道。”恨他从未经过你的允许,就擅自决定了你的命运,让你生为怪胎。

空气里安静到不可思议,只有他们清浅的呼吸声交缠成温热的水汽,王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站起身来。

“哪里有什么天道?”清俊的五官若是笑起来,真真是叫人惊心动魄的。

他行至殿门,舒适温暖的阳光从他的面前铺洒而来,他的背影整个儿嵌在了这如梦似幻的夕阳里,他只留下一句话:“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哪里缺憾。”

龙君一时失了神,那一瞬间,满身的伤痛瞬间夹杂着近千年的记忆席卷而来,他终于感受到了伤痕的痛楚,回想起了那天从海底跃至天际所感受到的极致冷热,他听见自己的骨骼因为酸痛而嘎嘣作响,自己的肌肉因为僵化而相互摩损,他的眼睛热涨干涩,犹如太阳的光辉要破眶而出了。

“……我突然,不想死了。”

“应当如此。”

 

 

龙终于消停下来,不再刀山火海不要命地闯荡,只为了一些华而不实或珍稀非常的宝物,他虽然也仍旧不爱喝茶对弈,但偶尔还能和王耀煮酒闲谈。但龙最爱的还是弄乱王耀整洁的仙殿,将椅子踢到墙角,枕头垫在身下,茶几搬到中央,酒杯零落一地,然后醉醺醺的醉生梦死一天,直到被打扫卫生回来的仙娥气冲冲地踹醒。

他似乎也没忘记自己随口说下的那个誓言,不是凑到王耀的花园偷花回来诬陷王耀暗恋他,就是拉着这殿里唯一会听他扯淡的仙娥造谣说王耀早就对他情根深种。仙娥捂着脸叫真的吗!真的吗!仙人原来也会脸红的吗!然后被路过的王耀注目。

“……我没有。”

仙娥就灰溜溜地跑了,留下一个说瞎话从不脸红的老妖怪笑眯眯地,“嗨呀,你今天这身可真好看。”王耀依旧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一会儿龙君,然后说:“你再不把自己的东西清走,我就全都扔了。”

龙从台阶上瞬间跳起来叫喊:“不许扔!那是我好不容易收集的!你知道鲛人的眼泪有多难找吗!啊!不许动我的枕头!”

仙人视若无睹地飘走了,他好久没去小茅屋了,打算今天去瞧瞧他种在那儿的花花草草。

龙重重地哼了一声,又仿佛没有骨头似的瘫软在白玉台阶上晒太阳,时不时地打一个呼噜,惬意极了。

只是这仙殿骤然暗沉了下来,龙猛地睁眼一看,竟是乌云密布雷鸣阵阵,他匆忙掐指一算,一拍脑袋:这几日不正是我千年雷劫的日子吗!赶紧告诉了小仙娥一声,下凡找个没人的地方渡劫去了。

他之前从来没有渡过劫,只不过修为提升到一个境界时便能与天道想通,自然而然就能算到自己的劫难几时,只是他厌恶极了天道,并不愿意与其有一分一毫的联系,这才差点忘了大事。所幸他早就找到了一处绝佳的地点,方圆百里并无人烟,以防万一他还布下了结界禁止内外想通,别说是一个活人,连一只死虫一点耳语都不会漏进来。

做了这完全的准备后,天雷更是暴躁起来,一道道紫色的雷劫在乌黑的厚重云层里扭动,宛如巨大的蛇蟒交缠,吐出腥臭的信子。突然那层层叠叠的云雷中窜出一道碗口粗的雷电来,生生打在龙的后背,将他一下就打出了原型在泥地里抽搐。

龙绷紧了身上的鳞片,像是一身坚硬的铠甲护身,死死地咬牙忍着。那道劫雷就像是在天上破开了一道口子,数道雷电宛如倾盆之雨般瓢泼而下,他无法控制住肌肉的收缩,在地上翻滚起来,一声声高亢的龙啸从口中溢出,却没有半分透到结界之外去。

就这样生生受了三日的劫雷鞭挞,龙看着自己身无好肉的焦黑模样,心想回去后又要被仙娥骂又要被王耀冷冰冰地上药,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他渡过了千年大劫后浑身轻松了不少,就连修为也有所长进,于是忍忍就回到了仙殿,却没想这整座殿内竟是空荡荡的。

他四周寻找了很久,仙娥才急急忙忙从外边跑了回来,龙君微微放下心来,随口一问:“哦?那木头呢?”

仙娥满头大汗,衣裙也很是狼狈,她一边抹去手上的污迹一边道:“凡间遭了大难,仙人去那儿日行一善了。”

龙却大惊失色,不顾一身伤痕累累飞身而去,破开了一块云层向凡间看去:只见那偌大的大地一般是干裂的旱地一般是滔滔的洪水,两个极致的灾难同时发生在他的眼下,洪水与旱地之间居然泾渭分明,歪歪扭扭的交接线宛如一条游龙。他睁着那双因为逼视了太阳而变得金黄的眼珠,看见了万千生灵的哀嚎痛哭,看见有人虔诚跪拜下一瞬就被淹没,有人十指挖土然后被深深的渴死。

四海颠倒,八荒翻覆。

他的双眼又开始疼痛了。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他是这四海八荒里唯一带有邪灵的青龙,那生而便日夜伴随他的邪灵就住在他的眼睛里。龙出生的那一天,洪水翻覆天地,万千圣灵死物都毁于一旦,他的出声伴随着毁灭,世间以绝望破灭瞩目他的降临。他为了杀死寄生在眼中的邪灵,不惜追日而去以希冀那无上光辉灼杀那至恶之物,末了,他获得了这双犹如光辉在世的眼眸,也沉默百年,知道醒来后才知道,这百年里大地干旱,灾难横生。

龙终于明白,不是邪灵作祟,是他自己。

 

 

龙在湿冷的云雾里翻滚,他仰天长啸,身躯在天际若隐若现,凡间以为出了神迹,绝望之下皆附身跪拜。龙冷眼看着,突然仰天长啸:“天道自诩为善,又偏要什么天地平衡善恶有调逼我为恶!我不愿受制于命运就用这种手段来逼迫我么!可笑可笑,你凭什么高高在上将天地玩弄于鼓掌中!凭什么决定我生而为善还是为恶!本君从未生过半分危害人间的心,本君敢指天发誓,但尔等——”他望着无边的天际,嘶吼,“敢说自身问心无愧么!”

无人回应。

龙痴狂地笑了,“那就让我来毁灭你吧。”

 

他突然绷紧了身子,每一块肌肉每一段骨骼牵动着每一片龙鳞,突然天地大动,无形的力量在拉扯那道扭曲的交接线,似是一段被绷到极致的弓弦终于断裂,戏谑的洪水在莫名力量的牵引下一点一点湿润了另半边干涸的土地。

又是幽幽长鸣的龙啸,凡间之人再抬头去看时,已不见了龙,也不见了压抑的云。

 

龙消失了,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

小仙娥在台阶上里等了许久,等到了行善归来的仙人,也没有再次等到归家的龙。仙人站定在殿门,他看向殿中央堆放如小山似的的宝物,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独一无二,甚至法力无边能够引得天地之人趋之若鹜,但此时此刻,这些东西也仅仅是个东西,博不来谁的一笑,随意地放在一起。

“他人呢?”王耀问。

仙娥突然就泪流满脸了。

那小堆的最上方是一件王耀不曾见过的新鲜物,那是一块漆黑无比的灵石,他努力地回忆也想不起是哪一回龙带回来的,王耀想,但凡回忆起来,就只能想起那人一身狼藉,遍体鳞伤躺在地上的狼狈模样,哪里还记得他拿回了什么宝物呢。

突然那灵石微微闪起光来,传来一句话回荡在殿内:我还是想死。

仙人沉默良久道:愚蠢。

 

 

自此以后,有那么一位仙人,偏好白衣,在四海八荒里四处游历,他尽往最危险的地方去,那了北冥和深渊,去了东海及深壑,他没去往一个地方,就归还了一件曾经被抢走的宝物,渐渐地,那小山一样的珍宝,也一一回到了它们应该存在的地方。最后,只留下了龙最初送的那朵冰花,仙人在漫天的冰尘里想了一夜,终于在晨曦降至时分,踩碎了一地的薄霜,往那初见时的极地去了。

完-

***:这部分内容详见: https://banmianshan.lofter.com/post/1d0dd043_e3064d1这是仙女视角哈哈哈

分析:老王和龙其实是个对比组,都是被天道所困的人,结局却截然不同,虽然王耀在这里可能看起来并不太吸引人,但在我心中老王无论是何种模样,最重要的是绝不会轻易否定自己,不会作茧自缚,这是他对命运的抗争。他是希望龙能够肯定自己的存在的。最后是开放式结局,大家自由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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