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不是拌面

拱手而别,以期来日。

窒息【耀国人/2016.7.14】

【窒息】

 

 

 

“那么……那个时候您听到了什么呢?”

“……我无法呼吸。”

王耀忽然停下了手中的笔,在白色的笔记本上划下了一道突兀的黑线。他停顿了几秒钟,仿佛是为了给老人说完话后喘息的时间,然后他抬起头,去看老人浑浊的眼珠。

“我想……这大概是死去了被埋在雪地下的战友想说的话。”老人难得能够如此连续地说完一整句话,他吃力又努力地想不停顿说完最后一个字,因此憋着一股气,喘息又加重了几分。

“您确定吗?我的意思是……这有点不可思议了。”王耀垂下了眼眸,视线落在自己抵在白纸上的笔尖,那里晕开了小小的黑点,像是一个未完待续的暗示。

老人不再回答了,皱纹爬满了他的面部,看起来像是要掩埋住他的五官,他的眼神孤零零的,盯着窗外。王耀也随着他的视线往窗外看去,那是一片草坪,再远一点是一棵树,然后就是灰色的墙。

王耀轻轻叹息,收起了笔,站起身离开了。他一打开门,就有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等在外面,还有一对中年夫妇,是老人的后代。王耀将手里的笔记本递给白大褂,对着中年夫妇歉意地一笑,然后捏着眉心离开了。

 

王耀听到了跟在身后的脚步声,但是他没有回头,而是径直穿过走廊,毫不停顿地转弯,来到了老人方才注视着的那棵树下。待他站定后去看窗子后面的老人,老人已经不再往这边盯着看了,他的后代站在他的床边和他说着什么,只是他神情呆滞,很少有回应。

跟在王耀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住了,医生拿着笔记本,面带歉意地说:“很抱歉,在您如此疲累的时候打扰您。”

王耀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他也想牵起唇角摆出和善的微笑,但是从心底深处涌出的疲惫感让他整个人都感到十分的沉重,几乎要被压入大地之下。

医生看着王耀脸上无法掩饰的憔悴,心知不该再拖延时间,于是翻开王耀记录的本子进行例行地询问:“他的幻觉是什么呢?”

王耀咬着内唇的肉,片刻后回复:“战争。”

医生继续:“具体?”

王耀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后,勉强打起了精神:“是一场他曾经经历过的战争,或者说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战役,战役当中一个小小的插曲。在严寒的冬天,漫天的雪能把人的肉都给刮下来,刚刚冒出来的热血瞬间就冻结,寒气从伤口中侵入体内,没几分钟就能够冻僵人的五脏六腑。”王耀闭上了眼睛,眉心皱起:“下一次冲锋就要开始了......”

 

 

 

下一次冲锋就要开始了。他们埋伏在雪地里,等到号角声一吹起就扑上去和敌人们决一死战,就在他端着枪跳起来的那一刻,敌人的炸弹就在他的前方炸开,气浪将他逼下战壕当中,背部落地的他,只觉得内脏都要被震碎了。生生将一口血咽下,他一滚身站起来,跳出战壕继续向前冲。

在那一瞬间,十米不到的地方,有一只手臂露在雪地外面,五指扣着白雪,划出一道道抓痕。他立刻压低了身体想要过去,可就在他快要接近的时候,端着枪的敌人正对他走来。敌人的眼中是宛若捕捉到猎物的兴奋,他穿越过硝烟与纷飞的大雪,一步不顿地向着落单的他走来——刚才的爆炸让他和小队的其他人分散开来。

他甚至来不及阻止,就看见那只挣扎的手被牢牢地踩在军靴下,袖口立刻被血给浸透。他顿时眼红,嚎叫着冲了上去,抬枪格挡住了敌人想要开枪的动作,一砸枪托就将高壮的敌人砸得酿跄了几下,乘此机会,他迅速扑上去一枪砸在他的膝盖处,在敌人站不稳单膝跪地的时候迅速抬枪瞄准。

等到子弹穿透敌人的心窝,血液不断的从背心冒出又迅速地结冰,他才恍若惊醒般地去找那露出来的半截手臂。就在他低头的那一刻,他看见那手臂就在他的脚边,手指微弱地动弹了两下,不知道是不是被寒风吹的。他感觉他的心脏在那一刻骤停。他后退一步立刻蹲下了身子,双手刨着冰冷的雪,他的手指很快就毫无知觉了。枪炮声在他的周围炸开,好几次他都被气浪震倒在地,但是他立刻就爬起来,继续刨着雪地。

突然,他听见了一道奄奄一息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雪地传到他的耳边,在巨大的爆炸声里显得好不真实。但是他确实是听到了,他如此坚信。

 

 

 

“我无法呼吸。”王耀缓缓睁开了眼睛,只是视线落在脚边的野草上。医生似乎有些被震惊到了,停顿了几秒后才找回声音:“因为眼睁睁地看着战友闷死在雪地里,所以才会那样......”

“闷死?”王耀轻轻地反问了一句,立刻嗤笑了一声,“窒息死亡需要五分钟的时间,但是那个人是被炸弹埋在雪地下的,他的五脏六腑早就稀烂了……说不定5分钟都撑不到。那个时候,那个人或许还没有死,只不过谁也无法救他,眼睁睁地看着战友死亡,他感受到了同样的窒息感。他以为他听见了亡灵的声音。”

医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低咳了一声,扯开了话题:“总而言之,感谢您这些天来的配合……说来也奇怪,居然只有您能让他说上只言片语,哪怕是他的孩子都只能得到一个毫无反应的结果。”说着医生翻看了老人的病例,“一般来说,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癔症患者一年后就会自行缓解……不过他已经如此高龄,或许还是诱导治疗会比较保险。预后复发对他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如果能够治愈就再好不过了,他的晚年已经不多了。”

王耀看着医生,直到对方对于自己的多话感到不好意思:“因为您不是家属......所以不自觉地多说了两句,别见怪。”

王耀摇了摇头表示不会。

“说来……您不是他的家属,为什么……?”

王耀抿抿嘴,想笑却没有半点笑意:“我是他的战友。”

 

 

 

 

诱导治疗仍然需要王耀的帮忙,虽然就连老人的子女都不明白为什么老人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的信赖,就连他的女儿都不能深入他的内心。

“感谢您。”中年妇女满面沧桑疲惫,“他很晚才有了我......或许是因为我们年龄相差了太多,我无法了解我的父亲。虽然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拜托您了。让他在生命的最后能够了无牵挂地离去吧。”

王耀按了按她的肩膀,给予她无声的安慰,他用眼神示意等在一边的丈夫,在丈夫轻搂住女人的时候转身离开了。

老人今天不在病房,难得的,他想要出去透透风。医务人员推着他来到了他病房窗外的那块草地。那是医院死角之一,不属于门面,所以很少打理,只有一个还算高大的数木孤零零地依靠着墙壁。只是冬天来临,树上的叶子都差不多掉光了。地上全是枯黄的草,还有好几处露出了黄色的泥土。

老人的轮椅就在树下,而医务人员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

 

“他执意这么要求。”小姑娘无奈地摊手。王耀微一点头表示知道,然后尽量放轻了步伐走过去——十分像战争时期夜行军时的步伐,轻巧又快速。

老人的耳聋似乎瞬间就好了,他回过头,看到了王耀,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挤出了几分真心的笑容:“你来啦。”他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孩子。

“是的,我看你落下了,所以就过来瞧瞧你在干什么。”王耀压低了声音。

“我在挖土。”老人坐在轮椅上,眼神却盯着树下的那一块土地,眼神有些灼热。

“为什么要挖土?队伍已经在前进了,你知道的,这个夜晚我们起码要走二十里,黎明说不定还有一场恶斗。”

老人嘘了一下,也压低了声音,这让他原本就因为老化的声带发出了拉风箱般的声音:“你看。”

王耀探了探头做出看的模样。

老人往后仰了仰身体,让王耀看得更清楚一点。

“这是……?”

“是战友……在昨天的行动…….和我一个小队的。”老人的声音更加暗哑了,“他死了……我挖不出他的尸体……只能截了一截袖子。”

王耀沉默了一会儿,他在回想那个夜晚,回想起他当时的回应后,王耀说着那天晚上说过的同样的话,“你是在埋葬他吗?”

只是这一次,老人的反应不在他的预料当中,老人缓缓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开口说:“不。”

“我现在要把他挖出来。”

 

 

晚饭时间到了,医护人员上来,弯着腰在老人的耳边说话,王耀悄悄地退下了。

他没有去食堂吃晚饭,而是靠在墙根,他抬头望着天,感觉天空比昨天更加灰暗了,云层很厚重,移动得十分缓慢。

他开始回忆那个晚上,在安静的夜晚,当他无意间回头的时候,看见一个士兵蹲在一棵树下,落在了队伍的后面。他的动作很快,显然是想快点跟上队伍。王耀想了想决定走上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只是他刚刚猫着步子走到他的身后,就被年轻人良好的耳力发现了。年轻人转过头见是他,微微松了口气后,继续手上的动作。

“你来啦。”他低着嗓音。

王耀也轻轻地:“是的,我看你落下了,所以就过来瞧瞧你在干什么。”

年轻人的动作顿了一顿:“我在挖土。”

“为什么要挖土?队伍已经在前进了,你知道的,这个夜晚我们起码要走二十里,黎明说不定还有一场恶斗。”

年轻人嘘了一下,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你看。”

王耀探头去看,年轻人后仰身体让他看清楚。

“这是……?”

“是战友,在昨天的行动力和我一个小队的,只不过他运气太不好。”年轻人的情绪十分的低落,“他死了,但是我挖不出他的尸体,只能截了一截袖子。”

王耀沉默地看了一眼染透了血迹的袖子:“你是在埋葬他吗?”

年轻人压实了最后一抔土,站起身看着王耀,目光坚定,语气铿锵:“是的,我答应他,等战争结束,我会将他挖出来呼吸新鲜的空气,没有呛人的烟,也没有钻鼻孔的雪。”

“我答应过他的。”

 

 

王耀靠着冰冷的墙壁,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按照你的说法……我们必须让他觉得战友的尸骨已经被挖出来了,他才会解开心结。”医生面对着王耀,不知为何又开始话多。只是这一回王耀依旧沉默不语,在报告完了所需的信息后坚决不语。

“您是他战友的后代,也许更能够明白他的心结吧。据他的女儿说,他几乎没有和后辈讲过任何关于战争时期的事情。据说那个时代的老人们都是这样,对那段颠沛的日子闭口不谈,真是不知道您是如何知道地那么详尽的。”

显然医生以为王耀上次说的话的意思是他是老人战友的后代,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王耀看起来是如此的年轻,站在行将朽木的老人身边时,这种年龄甚至是时代的对比就会更加的明显。

医生等不到王耀的回答,也觉得有些尴尬。这时王耀突然开口了:“让他相信……真的那么简单吗。”

医生愣了一下。

“我无法呼吸…….”王耀垂下眼帘,琥珀色的眼眸显得黯然无光,他看起来十分的难过,“无法呼吸的何止一个。”

“那么多尸骨,被掩埋在雪地下,黄土下,支离破碎,泥鳅从他们的眼眶中扭来扭去,他们的骨缝里甚至长出了杂草。而我现在要睁眼说瞎话,说我将它们挖了出来,它们重见天日了,它们能够自由地呼吸了……他不会信的,他怎么会相信?”

“战争,是会让人窒息的。每一个存活下来的人,都经历过窒息的痛苦,所以他们对过往避而不谈。他们被夺取了呼吸。”

医生想了一下,回答说:“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我的第一要务是让我的病人痊愈,初期的疗效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成果,特别是加上您的配合。”

王耀沉默了很久,低低地嗯了一声。

 

离开医生办公室,王耀漫无目的地在医院里晃荡,只是在无意间,他还是在老人的病房外停下了脚步,他想了一下推开门,看见老人坐在床上,右手手背上连着吊瓶。他又在看着窗外墙边的那棵树,眼神孤零零的。

“你将他挖出来了吗?”

老人摇摇头。

“是因为当初的那个承诺吗?”

老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王耀尝试着去解读:“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承诺,但不完全是?”

老人沉默着不说话了,王耀就当他是默认了。

“那……还因为什么呢?”王耀问得很轻,仿佛是在问自己一样,他看着毫无反应的老人,看着好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的老人,他满心都是悲哀:“为什么呢?不能告诉我吗?当年应下承诺的并不是只有你一个,还有我啊,你忘了吗?”

老人终于转过头来看他了,王耀在他浑浊的眼珠中看见了年轻的自己。

他们是战友,但是一个青春永驻,一个韶华老去。

老人微微笑了,竟也有几分年轻时的模样。老人轻轻说话了:“是因为还有一个承诺。”他歪了歪头,像个孩子一样:“我答应过他,你答应过我们。”

王耀也笑了。

“是的。”

 

 

 

 

在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老人的治疗已经停止了,接下来就要看家属的照顾和是否会复发了,虽然老人的癔症似乎还存在着,但是他已经不再拒绝和家人交流了。

那天王耀送他出院,王耀推着老人的轮椅,而老人的家属则先走一步在门口等着。他们穿过漂亮的小路,虽然冬日的萧条让两边的树木显得十分丑陋,但是天空确实难得的蔚蓝色。他们两个人安静地在小路上前行。

他们看到了很多其他人,年轻的护士推着轮椅带病人出来透风,与王耀他们擦肩而过时可以听见他们轻轻地谈话声,王耀不知道老人有没有听到,但是他开始觉得心情愉悦,压在心口的大石都减轻了不少分量。

“他们都以为我走入了你的内心,但我觉得并不是这样的。”王耀开口了,他没有可以提高声音,潜意识中他觉得老人能够听见。

事实上也果真如此。

“为什么这么觉得呢?您……确实走进了我的内心。”

“不。”王耀轻声否定,“我还是不懂您的想法,或者说你们。但是我真心想要知道,这会是指引我的路灯,虽然我早已经确定了路线,但是你们的想法会照亮我的道路。”王耀笑着发誓:“我说的是真的。”

老人似乎也笑了。

医院的大门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老人的声音从前方缓缓响起:“我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

“怎么会呢。”王耀接着他的话,却被老人打断。

“我知道的。我只是突然某一天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诺言,那个时候的自己年轻,也天真。我根本就无法找到他的埋骨处,连那棵大树都找不到。我在老去,在腐朽,很快我也会重归尘土,落叶归根。”

老人的声音沙哑,在寒风中却显得十分的柔和。

“我从来不会和儿女说战争的事情,因为不愿意去回想…….久而久之我就真的忘记了那个年代,之后某一天突然做了个血红血红的梦……那种感觉不太好。您兑现了对我的诺言,而我却没有兑现对他的诺言。”

“我兑现了对您的诺言吗?”王耀问道。

老人坚定地回答:“是的,您在那天夜晚,不是那么郑重地对我,对我们许诺了吗?”

“那我还没有兑现对他的诺言。”

“但是您还有无比漫长的时光。”老人慢慢地,“不过该快一点啦。”

医院的大门就在眼前了。家属看见了他们,走过来迎接老人。

“他们还不知道……空气里已经没有火药味儿啦。”

 

王耀松开轮椅,让老人的女儿接过手,他们推着老人来到车旁,小心翼翼地将他抱上了车,然后关门。车窗缓缓地降下,老人转过头来看着王耀,他的脸上全都是皱纹,皱纹里藏着岁月,笑容浅淡。

“感谢您,接过了我的债,辛苦您了。”

车子载着老人离去了。王耀目送着他们,很久很久以后,才向着反方向离去。

 

 

那天晚上的记忆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同样的冬天,凛冽的风,黑夜来得格外的早,每个人都轻悄悄的。

“希望明天睁开眼睛的时候,空气能好一点儿。”年轻人的眼中是灼灼的光芒,“也让埋在地下的兄弟们好好儿喘口气。”

望着年轻人眼中的流光,王耀敛住了笑意,他不再刻意用气音说话,低声却又无比的坚定:“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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