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不是拌面

拱手而别,以期来日。

渡舟人【耀国人/无原型】

【渡舟人】

 

 

“……人类的创想是疯狂而无限的,尤其当他们处在追求某一事物这一特殊阶段上。而就全人类而言,似乎无论种族无论区域都在有意无意地进行着一个缓慢却虔诚如仪式的活动:传递信息,并且为此付出一切努力。卡尔·萨根这个早已参加了美国太空计划的美国人开始了向宇宙的投放‘时间胶囊’仪式……”

当王耀偷偷摸摸进到演讲大厅的时候,最前方的演讲者正在讲述这么一段颇为传奇的故事。整个大厅坐满了大一新生,他们安静并且好奇地听着演讲者还算是风趣的讲述。王耀略一瞥,从这些年轻脸庞上充盈的专注力来判断,他并没有迟到太久。

于是王耀也安静地坐在了角落里,他的视线扫视一周,等待几秒后却发现似乎并没有人搭理他,也没有所谓的需要签到的表格传到他眼前。

他大概还是晚了,错过了孩子们签到的时候。王耀只能咽下无奈,靠坐在椅背上,他的注意力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被演讲者的话语所吸引了。

 

“他们制作了一张金属唱片,因为他们认为金属唱片不仅易于解读,并且只要保存得当可以拥有几百万年的生命力。在这张金属唱片上,人类刻录了语言和图片。世界上将近五十五种语言,从中国轻曼的吴语到古老的苏美尔语,从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到查克·贝里的摇滚,甚至是高山流水……对,没错,就是你们所想的高山流水……”

底下的学生们不由得发出了一连串惊奇的声音,为这金属唱片所蚀刻内容之丰富详尽而啧啧赞叹。

高山流水,一首流传了2500年,歌颂友谊的曲目,这是在向未知的宇宙智慧生命释放善意么。莫名想到阿尔弗雷德那张总是朝气又傲气的脸,王耀不禁笑了出来。

 

“……古老的语言、鲸鱼的叫声、婴儿的呢喃甚至是火车的呼啸,人类的浪漫因子也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属于人类文明的声音并同世界各地的图片包含了人类自身的友好问候与美好期许向着宇宙进发。设计者们对此抱有无限的希冀,他们用物理与数字语言记录了他们的行为、时间、位置,再将这金属唱片妥善放置好……”

王耀突然想起来,似乎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儿发生过,那些浪漫又疯狂的创在被他深埋的记忆中,随同阿尔弗雷德那双蔚蓝如星辰宇宙的眼眸瞬间迸发如绚烂的烟火。他似乎又想起了那个一如寻常的夜晚,阿尔弗雷德的脸颊上滑落汗水,他兴奋到难以自制地冲到众人身后,双手一展犹如雄鹰展翅,被他扯开的窗帘轻微晃动,而后静默在两侧。

亚瑟问他是不是疯了。

但那时阿尔弗雷德却意外地沉默了,他似乎正在凝视天空,墨色上缀满了星辰,充沛的生命力自那一刹那从亿万光年之外涌来。

王耀当时坐在比较偏的位置,所以他还有机会记住他的侧脸,汗珠凝结在下巴的胡渣上,倒映着不知是星光还是灯光的璀璨,却亮不过他正在燃烧的眼眸。几分钟后,阿尔弗雷德开始说话,却不是在回答任何人的问题,与其说是在对话,更像是一个人的自述,带着一种流浪者对星辰的表白的虔诚与浪漫。

他好像是这么说的。

 

“……这是一份礼物,来自一个小小的遥远世界。它象征了我们的声音,我们的科学,我们的图像,我们的音乐,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情感。我们努力在我们的时代里存活下去,从而能够延续到你们的时代里。我们希望某一天,在解决了我们面临的困难之后,能够加入银河文明世界的共同体之中。这份纪录代表了在这个广阔而令人敬畏的宇宙中,我们的希望、我们的决心,以及我们的善意。”*

演讲者微微拔高了声调,这使得原本就安静的演讲厅更显得肃穆,他的声音传到了这个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将一些不小心熟睡了的或者思绪飘向另一次元的孩子的注意力同样吸引了过来。王耀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并且在心中略感惋惜。

 

一次不错的演讲,只可惜那个应该坐在这里的人却不在——那个小姑娘因为自行车被撞倒被好心路人临时送去了医院,而王耀就是在路上被她拦下拜托他代为签到的好心路人。

 

兴趣讲座结束后是另一个小时以后了,演讲者向全体师生致意,随后先行离开。一位同学站了起来打断了同学们离场的进度,他扬了扬手中的表格大声喊道:“麻烦没有签到的同学先来我这儿一下补上。”王耀粗略估算了一下那位同学和自己之间的距离以及中间熙熙攘攘的人群数量,正稍一踟蹰间,听到了身边一声不屑的鼻息声。

他转头望去,猛然看见一个耄耋老者,心下一惊:因为他之前从未发现身边还有别人的存在,更何况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出现在大学演讲厅中本身就有一丝违和之感。

老者掀起眼皮子看了王耀一眼,又是一声重哼,仿佛是故意让他听见。

“咳。”王耀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小心试探了一句,“你好?”

“你好。”听到回复,他稍感放心了些,正打算继续去踟蹰是否要穿越人海到达表格那儿去时,老者却继续说了下去:“假若有一天人类收到了一条来自宇宙未知地点未知智慧生物的一条讯息,写的也是你好,难道人类就会对这条讯息的主人友善吗?你好,听起来文雅朴实,实则带有一种万足准备的笃定,暗里汹涌不定才是最为危险的。”

这时候王耀才发现原来那一句你好可不是在回应他的,老者是在针对这个讲座呢。没等王耀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来,老人继续带着点愤懑说道:“更何况,各个国家,各个地区,各个民族对于这二字都有不同的理解与呈现,语系的不同,发展的历史,语言的源头都不尽相同,其中蕴含的文化内里之广博之磅礴之驳杂又哪里是一二个词语可以体现的。就单单说中国的‘你好’二字,何为你?何为好?”

 

王耀发现老者突然安静了下来,直直地看着自己,显然这两个问题是抛给他的。他那一向机敏的大脑迅速运转起来,却一时之间也给不出一个较为科学并且合理完整的答案来。

这、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要我从何解释?字形字义?还是历史文化?

 

演讲厅里的人越走越少,等候着在前方的那位同学也注意到了王耀,他高举手臂扬了扬手中的表格,问道:“同学?签到了吗?”

王耀猛然从困惑与疑问中回神,几步跑去在表格中找到了名字并且打上了勾。同学任务圆满完成,成为了最后一个退场的大一新生,并且在离去前提醒他们记得关灯。

偌大的演讲厅,只剩下了王耀和老者二人。

 

老者依旧看着他,以他那双不算明亮不算透彻的眼眸,电子灯管里射出莹白的光,落在老人的眼中,是另一种微微闪烁的希冀。

可是王耀自知无法满足这一希冀,他或许活得足够年久,却并非全知全能,知识储备甚至也不如一台运行完备的电脑。

只是当他要出言表示抱歉时,却又如鲠在喉,莹白的灯光让他脸颊微热,不知为何他的视线落在了老人的手指上,拇指与食指指腹上是厚厚的茧。

十分突兀地,王耀这样回答。

“我……我回去查一下字典吧……”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改了回答,老者却因为他这回答而露出了笑容,很浅,却又十分欣喜,仿佛是一种得偿所愿的喜悦。

 

 

 

 

 

处理完一天的工作,王耀回到家后已然是深夜,他先是去了客房看了一眼,灯光全灭,老人似乎已经睡下。没错,今天所遇到的那个老者自称在寻找一个人,又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家,王耀便将他带了回来,打算明日送到警察局去。

看望完毕后,他离开客房,回到自己的卧室就寝。

第二日,他起了个大早,外头天光仍是熹微,他开了窗,发现乌云遮住了太阳这才使得天色昏沉。在书房暖黄的灯光下,他捧着为自己冲泡的浓咖啡,将手中的工作结尾,然后站起身转到书柜那里打算归档。他的食指触碰过书本的书脊,在他们或烫金或花体的名字中游走,或许是因为纸质书的风华不再,书商们在书本的设计上也下了十足的噱头以留住更多人穿梭过书店的脚步。

当他将文件归位完毕时,视线里突然窜进一抹深色,他的手指也下意识地移了过去,待视线就位后才发现,那是一本字典。王耀鬼使神差地就将它抽了出来,并且再这一瞬间想起了他对白日那老者的回复。

既然答应了别人,那就是要做到的。

于是他捧着字典回到了书桌前,拉开白色的台灯。这本字典似乎是几年前的一个重印版,在它所有系列当中颜色偏暗,封面设计十分简单朴实,除了方方正正的几个汉字与拼音标识,也没有别的多余的东西来抢夺眼球了。

王耀随手翻开一页,只见上面是一个“根”字,边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排了有四点解释,又是举例又是分析,十分详尽。王耀陡升起一股神秘的熟悉感,双手利落又小心地翻起了这本陈旧的字典来。

何为你?指对方、指任何人、另指您。

何为好?指有点多或使人满意,指友爱和睦,指容易完成,指应允赞成等。

对你好的解释也在查询的过程中有被提及,这是一种有礼貌的问候方式。

 

这些解释简单到连幼儿园的孩子都能够理解,王耀花了几分钟查询完毕后靠在椅背上,突然笑了起来。他笑自己今天就是被这么一个幼稚园的孩子都能理解的问题给难住了,也是惭愧。只不过想着想着,他又觉得或许并非那么简单,或许那个老者的问题有何深意?

他想着,又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起身打算离开书房,却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看见老者站在那里,神色肃然。老人的目光落在了王耀的身后,一眼就看见了被放置再书桌上的字典,他的眼眸陡然一亮,身姿异常矫健地挤开王耀捧起了那本字典。

王耀诧异地靠近,却被他突然地回头责骂吓退。

“怎么能把书放在这里?!”

王耀这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湿漉漉的水汽从那一条窗缝里弥漫进来。他赶紧上去关上了窗,这才使得老者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老人双手捧着那本小小的字典,想要伸手去触摸一下封皮,却悬着一只因为苍老而皱巴巴的右手无从下手,他几次捻了捻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老茧,似乎是怕粗厚的死皮伤到了纸张,又似乎是在模拟着捻起书页时那一瞬间的动作。

王耀见状,略小心地开口:“这只是一本旧书了,好几年前的了,都不知改版了多少回。”

老人却突然眼眶一红,将这字典小心地放下了。

他双手相互摩挲了一会儿,像是两块砂石相互打磨直至平整圆滑,他又局促地四处找了找,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白花花的手帕,摊开放在桌面上。然后,王耀就见他直起了佝偻的耀,掀开了大衣,露出腰腹处绑着一个布包,他打开布包,从里面小心地捧出了一本泛黄泛皱、巴掌大点的书。

王耀瞧见了封面,那是一本有着相同名字的字典。

 

“这里边的每一个字,都是无数人的心血构筑的。”老者的声音微微哽咽,“怎么就不能被留下呢?”

明明老人没有任何指向,王耀却本能地近乎直觉地知道,老人是在说昨天的那场讲座。那本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兴趣讲座,却宛如一把锋利的铡刀卡在他的脖子上。

“我就是一个字都舍不得丢下啊。”他双手颤抖着,将两本字典并排放在了一起。

那个金属唱片里,有存在于世界的生命的图像,有美妙而神秘的声音,有数字与物理的语言,却没有文字。

王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对于天文学家而言的极致浪漫,因为面前的这位老者宛如一个懵懂儿童一般执拗而固执的兀自伤心着。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老者转头看向了王耀,在老人略带迷茫的目光下,王耀无奈叹气,“然后我帮你找你的家,你要配合我,好吗?”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点头。

两人一开始只是沉默地走在路上,不知是谁先起了话题,老人开始喃喃自己的那本一看就十分有年代感的字典。

“……当时我们人也少,上面突然说要再修订、不行、不够准确、还有问题的时候,都是手忙脚乱的。我们一个一个字的校对、修正,反复揣摩体例是否合理准确,既怕不够详实不能让人理解又怕太过繁琐让人没有半点翻阅的兴趣。社里的人曾经开玩笑,开灯时还是黑发少年郎,清晨熄了灯去镜子里一瞧都是白发苍苍。”

“总是有人耐不住寂寞,忍不了枯燥,每离开一个人,剩下的人都会相互拍肩膀说:人类是人,文明是海,文字是船,我们是渡舟人。”

“是渡舟人。”

老人语调平缓,语速也十分缓和,只是渐渐哑然。他的手掌贴在腰腹处,正是那包裹着字典的布包处。王耀垂眸去想象,脑海里是一张张肃穆的脸,眉头微蹙,嘴唇紧抿,十只指头有八只起了茧,每次翻出都要一再小心,生怕刮剌痛了薄薄的纸。

“那我带你去的这地方,你一定喜欢。”

 

他们进了一家书店,是王耀常去的那家,正巧开在大学附近,虽然不大,却也如麻雀那般五脏俱全。今天并不是休假,书店却也站了不少的人。进门先是供儿童玩乐的小人书与漫画书,五颜六色的十分吸引人,家长总是会带着自家孩子挑挑选选。再往里走点儿是三四排的各类名著和文学作品,后面是两排青春文学的小说,稚气未脱的少年们捧着书,也有几个成年人不嫌脏的席地而坐,神色专注,努力收着脚让出一条道儿来让人过。

王耀带着老者向里面走,他知道身后的人正在仔仔细细地张望观察,每一眼都是感慨,他能感受到老人的心在慢慢地滚烫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们停下了脚步,面前木色的书柜上整整齐齐码了三四排的字典。老人贴近了看,他伸出一只手来,手掌对着那字典比划半响,最终却只用了柔软的无名指去摸了摸光滑亮丽的树皮。

“好、真好。”

边上突然伸来一只手臂,拿走了边上的一本书,转头看去,是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姑娘,她将这字典堆放在了自己选取的书上,走向了收银台。王耀顺势看去,突然笑了一下。

“你瞧。”

老人也看过去,却看不大清楚,于是缓慢地走过去,等到小姑娘付钱离去了,让出了老人的身影,收银员笑着招呼道:“想买什么书?”

这时候老者看见了,收银员背后有一张大橱,玻璃覆盖得严严实实,里面陈列着各种厚重而朴实的书本,大如辞海,小的才如同巴掌大——是一本同老者收在布包里的那本一模一样的字典。

收银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又笑了:“这本可是本店收藏用的,可不卖呢。”

“好、好。”老人喃喃,视线黏在上面,撕都撕不下来。

“这都收藏起来了,想必十分贵重?”王耀有意问。

“贵重?可不是。”收银员依旧笑眯眯的,“你想想里边编了多少字?有的人一生都未必都能用上,有的人却编了一生。这毕竟是字,要在我们这些人作古后传递给后代的。”

老人眼眶微红。

 

“其实我觉得,那金属唱片里有一句话也是挺符合的。”

“‘我们努力在我们的时代里存活下去,从而能够延续到你们的时代里。’人类的生命不过须臾百年,总是会有遗憾未竟,所以他们想法设法地让别人知道,我活在这里。”王耀望着老人,弯下了腰,“您想法设法传递的文字,总会有更年轻的人接收到的。”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笑了,皱巴巴的脸上却显出一抹天真的期许。他再次掀开大衣,从布包里小心捧出了那本字典,亲手交与王耀手中,他微热的手心按住王耀的,也将他冰冷的手捂热了起来。

王耀盯着那本封皮陈旧的树皮,时间的刻痕为它留下了枯黄的伤疤,也给他填上了永恒的重量。待他再次抬头,面前只余下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后来,王耀将这本老古董捐给了一所博物馆,负责人戴着雪白的手套,翻开第一页就吃惊得变了神色,很快就敲定了捐赠的相关事宜。展出那天,王耀前往了,暖色的灯光下,一尘不染的玻璃柜台里,一本看起来陈旧甚至略显破旧、只有巴掌大的字典静静躺在那里,边上是一张内页的照片,上面用黑色钢笔写了一句话,字迹苍劲:

 

我想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一只手不由自主地贴在了玻璃上,印出一道温热的印子,王耀转头一看,正巧是当日出了事故拜托他代为签到的姑娘,他们对视的时候,王耀注意到她飞快收回了手,用衣袖抹干净了印子,双手开始相互摩挲。

女孩也认出了王耀这个好心的路人,她知道王耀方才在这站了很久,她又看了一眼内页照片,王耀也将视线落在那句没头没尾的照片上。

“这是文字在说话。”女孩突然却笃定道。

王耀看向了树立在一边的,字典拥有者的照片。

“我想成为词典编辑研究者。”女孩笑眯眯的,语调轻柔到宛如幻觉,“和太爷爷一样。”

和女孩十分相像。

 

这大概就是新的渡舟人了。

 

*详细资料见旅行者金唱片。

我曾经被一句话触动:唯有时间之拙,可解文字之重。所以也推荐给大家。

关于唱片的故事也十分有意思,有兴趣可以了解一下。

还有一部电影叫做《编舟记》,讲的就是这些编辑者的故事,平凡又伟大的一类人。

我突然发现我写的耀国人中,老王都是一个见证者的存在,主角是国人,故事是某一天突然发生在王耀身上的事情。有时候挺担心是不是不太讨人喜欢,但是我始终觉得,这样的王耀,作为见证者而存在的他,是温柔并且温暖的。

我想他是快乐的。

评论(5)
热度(106)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半面不是拌面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