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不是拌面

【月下玫瑰】

一/

他从漆黑的舞台后场走入莹白的光束里，擦得锃亮的黑色牛皮鞋每一步都踩在诡秘的鼓点上，他单手扶住帽檐，手腕微微一抬，露出一双狡黠如猫眼的晶眸。场下弥漫着混合了微醺酒精味的熏香，男男女女眼神迷离，尽情欢呼放纵。王耀一眼扫过，唇角笑容不变，他单指抵在唇边，另一只手在空中划过圆满的弧度，摘下宽檐的黑色高帽，舞台灯光骤亮，伴随着突然高昂起来的舞曲，将黑暗中的卡座都照亮。

有人向他举了举酒杯示意。

待刺目的白光渐消，王耀脚步轻快地转了一圈，两片燕尾俏皮地摆了摆，他弯腰行礼。他不说话，与台下的每一位看客的眼神交缠，却又在下一刻如初春的花蝴蝶一般轻松跳开。他从胸前的西装口袋掏出一块红色的绢布，捏在指尖举在胸前向四周看客展示，更显得脸白如玉。王耀将高帽放置在道具桌上，又将绢布盖上，人群中细语不断，于是他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忽然，只见他手指翻飞手腕偏转，红色绢布被卷成了小小的一朵绢花盛开在他修长的指尖，而众人的视线还没有落定，就再次被扑腾的拍翅声吸引了过去，一只羽毛齐整漂亮的白鸽静悄悄地停在了王耀的指尖。

少爷们啧啧称奇，小姐们捂唇娇呼，再一次地想起这个名叫王耀的男人在名字前那个被世人称为魔术师的头衔。与街头的耍些小把戏的幻术不同，他身着正装，仪表堂堂，虽然不着一词，举手投足间与活泼欢快的舞曲无比契合，看起来就像是个风流小少爷。但是他微微一笑，风流尽消，只教人觉得和煦如春。
王耀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对那些或着迷或惊奇的目光有任何的应答，他将帽子再次放下，将白鸽归于染了金粉的鸟笼中，从简单的道具桌绕到前台。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隐在昏黄暧昧灯光中的卡座，又从一只只高高挥舞的手臂看过去。

蓦地，他伸出了自己的双手，戴着白色手套，贴合手指形状，骨节分明。别人也瞧他的手，眼神一晃，一片洁白的羽毛在灯光里飘落，王耀拉了拉手套口，从里面又掏出了一只白鸽。在持续不断的欢呼中，他分别从放置绢布的口袋，领口，袖口，甚至是束起黑发的头绳儿那陆陆续续地掏出雪白的鸽子，在逐渐节奏紧迫的音乐中，他始终从容不断，面带微笑地将这些优美的白鸽归于鸟笼中。

最后，他从头摸到了尾，向看客摆了摆手，又突然一点脑袋，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他重新将那朵绢花展开成方块布，牢牢遮住了鸟笼。众人屏息，期待着下一次拍翅的细微声响，期冀能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一星半点儿的属于“把戏”的骗人证据。
音乐已经进入了结尾，一声更比一声高昂，在最高潮处收尾消音的那一刻，王耀双手一抖，本应该被牢牢关注的白鸽们从红绢布们冲出向四面八方展翅，细碎的羽毛从空中飘飘悠悠地落下，众人下意识地退离舞台几步躲避。白光大盛，一息之后又渐渐暗下，舞台会变回了最开始的模样，只余正中一束莹白的光孤零零地照着。
光圈之下，空无一人。

演出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后台。
舞厅的负责人笑眯眯地迎上来，看着王耀慢条斯理地脱下燕尾服，收好娟布，又吩咐了助理要好好儿喂他的白鸽。负责人立刻接话：“当然、当然。王先生给我们的生意增添不少光彩，自然是要有求必应的。”
商人就是如此了。但是王耀并不讨厌这种直白的利益关系，干净利落。他点点头，对负责人致意，“那可就拜托陈老板了。这些都是我吃饭的家伙，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自然，已经为您专门配了一间储物室和一间休息室。”
王耀笑摆了摆手，“我四海为家，恐怕难以安居一隅。”他自然是听出来了负责人的讨好和话里的希冀暗示，只是王耀自知难赴其望，也不希望暧昧不清的拖延着，以谋求更好的待遇。

陈老板自是一愣，却又很快恢复了笑眯眯的表情，只并不接话。
王耀视线落在了陈老板胸口的半截小卡片上，问道：“是不是有人来找过我？”
陈老板瞬间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将那张卡片抽了出来，“是这一位，颇有些名头在身的，想请您为其父亲的八十寿宴上表演一出，我想着……”

王耀伸出一掌立于其面前让他打住了。

“我的规矩您是知道的。”说着，王耀利落地收回了四根手指，依旧竖着的食指颇为俏皮地摆了摆，陈老板以为他要拒绝，一时有些着急地劝解起来。王耀却再次出声儿了：“一个月。”
“啊？哦对，老规矩，我听说过呢。”
王耀笑眯眯地弯了眼睛，“老规矩呀，为我找一个人，以一月为期。”

哎哟，其实按着身份来说，王耀这个魔术师比起其他歌女技者也就多了个新奇的名头，才叫人有了几分兴趣，看似高了一头，但这无论如何都够不上与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做交易的。只是说来也奇怪，王耀自干了这一行以来从未降过标准，一天儿也没有，却似乎甚少有遇见腌臜事儿。这个大师那个司令的，到头来都与他有了几分交情，逢人偶会谈起，也都是一些语义不明的话。

只是，王耀想要找的人从未有过消息。

“王先生啊……王先生是个一言难尽的人。”
这一眼难尽是个怎样的难法？却是谁也不说，只岔开话儿来，听者瞧那神情，总觉得这是句夸奖的话来。

待陈老板接过写了王耀所要寻找之人的身份信息时，不免吃了一惊，“这、这、这怎么找？这是先生的谁呢？”
王耀依旧笑眯眯的，“是挚友呀。”
是挚友怎么就不知所踪呢？是挚友怎么就……那么点儿东西呢？陈老板的眼睛都在冒光，好奇心挠得他浑身发痒。
只不过，王耀晃了晃脑袋不说话了。

忽然休息室涌来一群人，穿着长裙的姑娘步履轻快地穿梭在一排排衣架里，又嬉笑打闹地对镜上妆，看到了他们后，娇娇地问一声好。王耀不便再多停留打扰，别了意欲留人的陈老板，与门口进来的人擦肩而过，听见一道略带焦急的声音：“诶哟姑奶奶们，可麻利点儿吧，舞台空着呢，客人等着呢！诶哟台柱子们哟！”

他的话语引来一阵阵的笑声，宛若银铃。

王耀在午夜的街头漫无目的无所事事地走了一会儿，他并不急着回自己的小公寓，更想多多享受一会儿静谧无人的单独时刻。月光如化了水的银流淌遍地，王耀脚步轻快地踩过去，脚背上也是银白一片。在这时候，这座城市的夜里还没有实行宵禁，仍旧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模样。
他走了一会儿，累了，于是遍爬上了边上一家废旧仓库的屋顶，双腿耷拉下来，一晃一晃的。他也不怕吓到半夜起夜的或者是打更的人，双手从上到下拍了拍衬衫和西裤的褶皱，揪了把小辫子让它乖顺地垂在肩膀上，身体往后一仰，双臂一撑，居然安安心心地开始赏夜来。在墨夜的背景衬托下，云是浅浅的灰色，王耀一会儿看这片像鸟，一会儿看那片像花儿，十分自得的模样。
“啊！”突然传来一声轻呼，王耀也被小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地上看去，看到一个穿了黑色风衣的姑娘，有些惊恐地看着他。可是不会儿，晚风吹走了挡住弯月的云，王耀的脸露在了月光下，姑娘的眼神瞬间变得惊讶和欣喜。

“王先生？是你呀？”她笑眯眯的。
王耀没有回答，只是歪了歪脑袋，有些好奇地与她对视，姑娘立刻自我介绍起来，戴着皮手套的右手放在胸前，依旧笑眯眯道：“您大概不认识我，我是那里的歌女。”她右手又指了指来时的方向，“刚下班呢，这是我回家必走的小道，王先生，您也住在新蓝公寓那儿吗？”王耀眯着眼睛笑了，幅度明显地点了点头。

歌女捏包的手指紧了紧，“王先生怎么都不说话的？你们……魔术师都不爱说话？”
这回王耀回答了，用自己的声音：“看表演需要。”他想了想又补充，“我没有不爱说话。”
歌女却好像是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我还以为您讨厌我呢。”
王耀眨了眨眼睛，像是在说怎么可能，然后他十分体贴地说：“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不然多不安全。”歌女十分高兴地答谢了。
他们并肩走在午夜的街道上，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细。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王耀得知了歌女的名字叫秦秦，年龄不大，才二十，却上了很久的舞台了。
“王先生不是早就回去了么？怎么跑到了屋顶上？”
“星空的莫测如同魔术一样，未知的神秘给予我无限的灵感——哦不，未知的美丽也是如此……”王耀盯着秦秦的眼睛，神色微带笑意，显得十分风流，“就如同我遇见美丽的你，玫瑰会忍不住跑出来。”他手指摸向了胸前的口袋。
他们停在了路中央，几秒过后，秦秦的实现依旧黏在口袋上，好奇地问：“玫瑰呢？王先生，你们真的能随时随地变出东西来啊？怎么来的？能再变一次吗？”

王耀噗的一下就笑出来了，“欸你怎么都不害羞不雀跃啊？”却没有回应她最后的两个问题。
秦秦眨眼睛，“哦，我就觉得您有点奇怪，不知道该不该害羞。”
王耀耸了耸肩膀，继续往前走，两人又缓缓地移动起来。

“哎。真是叫人寂寞。”这听起来颇有些矫情的话语自王耀口中出来却又有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魔术师也会觉得寂寞吗？难道不可以变几只鸽子来解闷？”
王耀微笑着，不说话，也没有摇头，只是突然停住了脚步，指了指姑娘的身后。
哦，她的家到了。

作别了美丽的姑娘，绅士的王耀也要回家了，他想着要在寿宴上表演的魔术，想着那些奇妙的技巧，想精致的道具，仿佛堕入一个奇幻的世界里，双目所及都是犹如万花筒一般的绚丽，这叫他有些醉心。
是这月亮的光芒太过灼人了。他捂着发烫的心口。
这一回能不能找到呢？
为我找到能让生命不再无聊寂寞的人。那一定也是一个绚丽奇幻的人。
他拨开风衣外套，从贴心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三行花体：

NEVER TELL HOW A TRICK IS DONE.
NEVER REPEAT A TRICK FOR THE SAME.
NEVER TELL WHAT WILL DO AHEAD OF TIME.*

很快，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了，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魔术师呀，他在找一个人，一个不知姓名不知性别不知家庭背景学历相貌的人。有人问那该怎么找呀？摇摇头。于是再问，那这人是谁啊？谁也不知道。只不过几个月后，一个身穿风衣的俊秀男人放下手中的茶杯，利落地戴上了宽沿的帽子，遮住一双宛如温玉般的眼眸，他在转身离开的时候说。

“那是他的知己挚友。”

*改编自魔术师三原则。

摸一个寻找未知挚友的王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