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不是拌面

拱手而别,以期来日。

风【楼兰自拟】

昨天po了微博忘记搬lof了
感觉自己快要过气【不你】

【风】

——老人说沙漠是留不住人的,但她却被沙漠困住,并且清楚地知晓,无处可逃。


风是沙漠的敌人,生长于沙漠的生灵无不深深厌恶着风。而这些生灵之中处于绝对主导地位的人类,将沙漠里的风当做邪恶的魔法,每当天色暗沉沙雾席卷,那是地狱的恶魔张开血淋淋的大口,要将漫天黄沙里的生物吞噬殆尽。楼兰憎恶它,她总是同人这样介绍自己:“我讨厌寡淡的酒、茶色的布和有毒的蝎子,但是这些全都加在一起,也没有拨动胡杨叶子的风来得更令人厌恶。”

而她现在就被困在了漫天的、狂啸的风沙里,当地的人们把这威力无穷的风叫做黄雾、天雨土。灾难来得无声无息,却又以千军万马之势令人防不胜防,当载着货物的商队踏着悠悠驼铃向高耸的沙山走去,仿佛只是一个细微的喘息,连眨眼都来不及,狂躁的风已经将骆驼卷入恶魔的大口。
楼兰必须去救他们。她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儿带着最有经验的老者,在姑娘妇女们祝福的亲吻中踏入了禁忌的区域。他们走在平静的沙漠上,耳畔是从远方传来的,轻轻的呼呼声。老人取下腰间的草叶,放至鼻尖深吸一口,然后唱起了驱散邪恶的咒语。待他沙哑而高亢的声音同漫天的星子一起落下,他们重新剥开白蒙蒙的雾,将自己置于湿冷空气里。

“我们能找到那一队人吗?”
年轻的小伙儿坐在篝火边,这是自他们出发以后的第三个夜晚了,也是那支失踪的商队迷失的第五个夜晚。楼兰紧了紧身上的毛织斗篷,回答道:“我们必须找到,那是汉人的商队。”

老人垂目不语,其它的年轻人已经开始想念起家来,楼兰听见他们说阿母烤的饼是多么的香甜,阿爸一个人做活会不会劳累过度,家里的妹妹若是哭闹起来,无人安慰该怎么好。他们说禁忌之地的沙漠比家门口的要更加冰冷一些,也粗糙很多,赤着脚走上去,脚底板磨得生疼。这里没有湖,没有树,一点儿绿都没有,真真正正的宛如一个死亡之地。

“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来。”年轻人嘟囔,然后被端坐在一边的老人捶了一下。
“无知的小东西,你这样是无法在大漠生存的。”老人沉闷而沙哑的声音又缓又重,一下一下地敲在守夜人的心上,“东方的人要到西边去,西边的人又要到东方来,他们带着引以为傲的珍宝相见,小心地解开防尘的棉布,悄悄露出或华美或璀璨的一寸天地,多么新奇。”
年轻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早已经倒地安睡的人呼噜一声翻了个身,又毫无动静了。老人手上是从不离手的木根,光滑的棍身映照着热烈的火光,仿佛也一同热烈地燃烧了起来。
“他们是生意人,却又不仅仅是生意人,狡诈却又热情,在沙漠里凿出一条道儿来。”老人用木棍敲了敲焦黑的柴木
“可是……”年轻人糊涂了,“可是我并不想离开这里。”
老人轻轻地、却又不带任何嘲讽意味地嗤了一声:“你见过只在一个沙丘上盘旋的鹰吗?你以为永远不离开就是对沙漠的敬重吗?不!恰恰相反,你这是在亵渎沙漠。你以为沙漠就只是沙漠吗?”

楼兰沉默不语地听着,直到老人微微拔高了声调问道“你以为沙漠就只是沙漠吗”,才恍然回神一般直起了身体。熟睡的人呻吟了一会儿幽幽转醒,天还是墨黑一片,星子很亮,却亮不过圆润的月。
睡眼惺忪的人急急地喘了几口气,呼出白白的雾,他清了清嗓子,然后拍拍上半夜的守卫者,让他也去休息一会儿。老人的胸膛缓缓地、却又高高地鼓起,然后才慢慢地瘪下去,他叹了很长的一口气,同样投身于沉默中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无人回答他的原因。

楼兰脑海中的片刻清明却渐渐模糊混沌。她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黑暗的阴影,但是却看到了一片金色的光。等到金光散去,是蔚蓝色的天空,棕黑的雄鹰发出高亢的嘹鸣。耳边传来细细的划水声,这让她逐渐挣脱于混沌,宛如一个初生儿一般,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她好像撑起了自己的身体,轻轻地攀附在细细的木板上,她在晃悠的独木舟里稳住身体,怯怯地探出头去。她看见静谧的小河承载着金色的光,而她的一叶扁舟就荡漾在光晕里,细细的绿树从河中央生长出来,蔚蓝的天与金黄的细沙相接。朝阳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逐渐向岸边蔓延,温暖的空气宛如灵动的小鸟,吻过她的发,然后鼓起了在河边行走的人的衣袂。
他们一晃眼,仿佛看见了自己,高声呼喊着她,无限新奇。
那么美丽的沙漠,孕育了她,孕育了水和适合人们生存的土壤。从部落开始,一代又一代的人民生存在这里,他们在草地上放牧在河边耕种,他们行走在沙漠里抗击着飓风,他们从来不曾迷失在相似却又不同的沙丘之中,蜿蜒的大河永远都为他们指明方向。

多么温柔的沙漠啊。

刹那间金光尽灭,楼兰猛地回神,入目一片漆黑。她还没有习惯昏暗的光线,篝火里被袅袅青烟填满,火光不再,发出轻微的嘶鸣。老人抬头望着天空,乌云将皎洁的月牢牢笼罩住,星辰骤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老人高举双手,细瘦干皱的手指努力地想要触及天空,他嘴里喃喃,手臂挥动,看起来有些癫狂,但是无人打扰。片刻之后,老人收回了手,他目光炯炯,指着一个方向道:“在那儿。”
于是一行人再度出发。

他们很幸运,并没有再遇到黄雾,并且在昼夜交替时分找到了冻得瑟瑟发抖的商队。那一群人已经没有了骆驼,就连随身的货物都被卷走,能在狂风中抢下一件厚点的棉衣已是幸运。楼兰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躲在一从枯死的灌木里,整个人都蜷缩起来,褐红的蝎子从松软的沙土里钻出来,悄悄碰了碰湿冷的一角,又不感兴趣地钻了回去。
楼兰独自一人靠近,让同行的人在身后等她。可是当她才走动了一步的时候,一个男人猛地睁开了眼睛,宛如黑夜般的瞳孔望着她,眼眸里无星无辰。男人似乎是有些混沌,带着点懵懂,但是片刻之后就清醒了过来。他叫醒了其他人,然后伸展开他僵直的四肢,站了起来。
他比他们依靠着的那个沙丘与灌木高出很多,一站起来,淡金色的晨曦毫无保留地将他包裹住,淡淡的温暖留在他的皮肤上,楼兰几乎能听到水汽蒸发的细微声响。

“我没想到沙漠的风也会如此的舒服。”男人的声音有些嘶哑。
“风是罪恶的。”她的不悦从骨头里渗出,“它带走了一切,毁灭了一切,怎么会有人喜欢风?”而那个人回答她:“你应该去东方看看,去没有沙漠的地方看看。”
没有沙漠又怎样呢?难道这是沙漠的错吗?是沙漠毁灭了生灵存在的痕迹?还是沙漠困死了沙漠?你才是错的,即使你来自遥远的东方帝国,可你依然是错的,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沙漠。她在内心反驳,却最终没有将这些话语诉诸于口。

他们带着零落的商队回去了。在中午到来之前,他们便重新喝上了烈酒,驱散肠肚里的寒冷。

但是尊贵的客人并不会在沙漠久留,除了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民,谁也不会在沙漠久留。他们或许慕名而来,牵着骆驼踩着清脆的驼铃声,冲破清晨的雾来到这里,然后与这里的人民一同高歌饮酒,作一笔生意,再一头扎进清晨的雾里去。
沙漠不是他们的终点,他们向往的终究是一望无垠的绿洲与水雾弥漫的阁楼。穿越沙漠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浪漫而危险的挑战。但是留在这里的人们,将会永远地留下,送走来来往往的客人,传唱形形色色的歌谣。
该离去的人,都会在明日启程。



“我们会怎么样?”戴着毡帽的小姑娘伏在她的膝盖上,“阿妈说,那位尊贵的客人……是我们不能得罪的。他会惩罚我们吗?”
楼兰抚摸过她毡帽上艳丽的羽毛,然后温热的手心贴上孩子的脸颊,“不要害怕,他很快就会离开的。”楼兰朝女孩笑笑,搂着她细瘦的身躯倒向夕阳下的沙丘,整张脸都是金灿灿的,“你只需要好好的玩耍,按时吃药,让身体快点好起来,好吗?”
女孩点点头,忽然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她说:“以后我们该叫你什么呢?”
楼兰依旧保持着微笑,她将胸前的项链摘下,握起女孩的胳膊,在手腕处绕了好几圈。然后她才慢慢地回答道:“你们还是可以叫我楼兰的。”

她将熟睡的女孩送回了家,然后独自走在夜晚里。急剧下降的温度让楼兰的人们早早地躲进了家,家里是温暖的,一家人相拥而坐,享受热热的馕饼和滚烫的汤。
然后她又遇见了尊贵的客人,他也走在月色下,神色恬淡,在静谧的沙漠中宛如一尊佛像。她没有靠近,任由微白的月光铺洒在他的身后,但她也没有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客人的身后,仿佛他们刚刚结束一段对话,正在享受沉默。
“楼兰,还是鄯善?”
她站立在夜色中,背脊挺直,“楼兰。”
“可是楼兰新立了王,改了国名为鄯善,迁了都为扜泥城。”那人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眸宛如融入了夜色,“那你到底是谁呢?”
楼兰到底是谁?我难道不是和你一样的存在吗?你在质疑谁的存在?她很想这么说,但是她没有。

从东方传来的指令里,人们称呼她为鄯善。她与王相差半个身位的位置,面色虔诚地跪福在地。使者的视线扫过他们诚惶诚恐的脸,然后神色缓和满意下来,转身离开。刚从东方回来继承王位的王与他的美姬并未习惯这里的气候,他们每一天都过得苦不堪言。
但是再怎样苦不堪言,也不能在汉的使者面前表现出来的。他们再度送走了伪装成商队的一行人。楼兰站在人群后面,透过熙攘攒动的人影缝隙中,与男人对上视线。那个人微微笑了,然后对着她做了一个明明白白的口型。
“今天的风也很舒服。”

楼兰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厌恶风的,她曾经天真活泼,就像每一个在沙漠里成长起来的姑娘一样,热情美丽,爱着生活里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事物。那个时候她似乎还很年轻,虽然已经是大人的模样,但是像她这样的存在,谁又能说得准成年的标准线呢。她和孩子们混在一起,偶尔跑到很远的河边,偶尔在麦田里穿梭,偷偷用金黄的麦穗编织一个花环,然后和孩子们一起被责骂。
那个时候的阳光并不酷烈,沙漠也是柔软的,她赤脚踩在沙子上,沙粒陷进她的脚趾缝隙里,痒痒的,让她止不住地笑出声了,然后跌倒在沙丘上,抬起头望着颠倒的绿洲,不远处就是温柔的孔雀河。
而求救的哭喊就是如此突然地撞进了她的耳朵、和她平静祥和的午后时光。

崩溃的母亲跪在沙漠上哭喊,她磕头跪拜,虔诚得不可思议,但是沙漠依旧没有把她的孩子还给她。她从怀里揣出一个木雕的佛像,这种佛像并不罕见,佛慈祥而悲悯的笑容后是沉静的荒漠。
她的孩子还是被突然席卷而来的狂风卷走了,被恶魔拖入了地狱,落入了腥臭的血盆大口中。
可是沙漠仍然是一片宁静,沙粒安静地依偎在一起,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远远望过去,光滑得宛如东方最精致的丝绸。
有人去将那崩溃的母亲扶起,在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找不到了,你不要自己也搭进去,找不到了的呀……”

所有人都放弃寻找了,生活重新开始,就连伤心欲绝的母亲也终究只是在夜半无人时独自啜泣。但是楼兰没有,她走遍了附近的荒漠沙丘,她蹲在地上一捧又一捧地挖走沙子,但是风一吹,又是平整的沙漠。
“是你吧!”楼兰站在无痕的沙漠中央,夕阳渐渐地沉下,她整个人都泛着血红的光,“是你卷走了孩子!是你把沙漠变成死亡的坟墓!是你吧!”她双目猩红,仿佛走火入魔,对着同样走火入魔的怪物大声嘶吼,她从沙漠的这一头跑到那一端,她摔倒又爬起来,双目怒睁,眼眶熬到通红。
“是你!就是你!”
“你为什么不敢出来!”
“你出来见我!”
她嘶吼,直到喉咙里冒出血腥味,到她嗓子撕裂般疼痛,再也无法出声。但是回音逐渐淡去,连同疯狂的情绪一起,在某一个时刻猛地寂静,就像是火焰突然被洪水熄灭,连青烟都不曾来得及飘起。
流动的空气从她的身躯里穿过,带着很遥远很遥远的青草气息,毫不停留地往她身后吹去,无形无色,越过茂密的胡杨林,向着炊烟袅袅的人家——生活在沙漠里的人家扑去。
楼兰看见一张巨大的网从她头顶的上空飞过,将所有生灵笼罩,谁也挣脱不了,谁也逃避不得。
她突然绝望地跪坐在逐渐冰冷的沙子上,捂着脸,任由头发被吹起,悲伤地哭了起来。

风会带走一切,毁灭一切,它把沙漠变得冷漠残忍,它让坟墓林立。
楼兰深深地厌恶着风。
直到她的终焉来临,她也是如此,保持着深深的憎恶。

横亘在沙漠的道路渐渐地失去了清脆的驼铃声,远方的帝国似乎也分崩离析。偶尔会有衣衫褴褛的人手持利刃死在夜晚的沙漠里,天一亮,身体的水分瞬间干涸,皱巴巴的皮囊裹在骨架上。硝烟的味道越来越近,熏死了大片大片的胡杨林。失去了胡杨林的人们暴露在风沙里,他们这才发现原来沙漠从来都没有不同,死亡之地到处都是。河流逐渐干涸,他们早已经没有了浓烈的好酒,生活的城池一点点的坍塌,所有艳丽的颜色最终都归于黄土。

即使是能够熟练周旋于周边大国的楼兰也无可奈何,她再次爬上城墙,她曾经在面对敌人的叫阵时毫不犹豫地泼下从某一个敌人脖子里抽出的热血,红艳艳的,哗啦啦洒出一个圆润的弧度,号角长鸣,一瞬间吞灭了凶恶的咒骂。但是如今逼近城墙的不是密密麻麻的军队,而是漫天的风沙,她手中的号角不再为激发勇士战意,而是为了弃城奏起悲歌。她抚摸过这里的一砖一瓦,曾经也有属于她的鲜血洒在上面,那是多么艰难的时刻,可是她依然活了下来。
当她以女儿身站在男人们的身后嘶吼着发下号令,是活着的欲望燃烧成火灼烫她的心,这股足以灼伤人的热度让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在被俘虏后俯首、归顺。

最终,他们做下了决定。重新去寻找河流,寻找绿洲,从放牧开始,再去寻找能够耕种的土壤。他们离开了故土。这是他们面对新的敌人的对策。
离去的那一日风沙很大,所有人的脸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以免沙粒吹进了眼睛。楼兰看着一个个家庭相携,看着瘦弱而憔悴的身躯佝偻如枯死的胡杨。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由有经验的老者和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开路,他们偶尔伏在地上看影子,偶尔双手伸向天空去触摸星辰,辨别方向。
楼兰站在高高的沙丘上,回头去看自己的城,它被昏黄风沙遮得朦朦胧胧,看不清楚。楼兰望着望着,视线模糊,她伸手想要拂去风沙,为她的城,却连手也被风沙吞没。
死亡是先从一个稚嫩的小姑娘开始的,她在一个冷冰冰的、沾满了水汽的清晨咽了气,无声无息。老人取下腰间枯萎的草药,放到小姑娘的身前,楼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柔软枯黄的头发。老人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两块小小的玉片,贴在小姑娘已经僵硬了的眼皮上,伏在她的耳边,喃喃:“来世富贵、来世富贵。”
楼兰掩面而泣,好多人都跪在沙子里掩面而泣,只是楼兰仿佛哭得更加伤心,她还记得小姑娘软软地依偎在自己的怀抱里,懵懵懂懂地问:“我该叫你什么?”她哭自己命运多舛,失去了名、失去了城,终于也要失去自己的民。她哭这些生活在沙漠里的可怜人,生于这漫无边际的黄沙,葬于这广无人烟的荒漠,死得那般凄惨。她似乎隐隐约约还在哭沙漠,只是不太清楚哭沙漠的什么,是哭它残忍无情?孕育了生命却最终还要夺走它赶走它?楼兰猛地打了个寒颤,竟不愿再去想了。
良久,老人才直起自己宛如枯树般的腰背,向着他们行进的方向看去,他对楼兰说:“该上路了。”

然后老人也沾上了死亡的毒,他已经十分年老了,再也经不起长途跋涉。他虚弱地倒在年轻人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身下的影子,又企图在晃白的天空里寻找星辰,楼兰蹲下去握他的手。
“这是沙漠……这就是沙漠……留不住任何人的、留不住的……”然后他猛地挣扎了起来,像是高烧不退癫痫的病人,又有点像是以往他吸食了腰间的草药疯疯癫癫作法的样子。只是楼兰知道他还有话想要说,可是他的喉咙已经被灼化了,再不能言语。
她看见老人湿润的眼球微微转动逐渐干瘪,她俯下身说:“我们知道,我们不会迷失的。”老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然后终于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随行的人一个个地开始虚弱、死亡,他们感染的传染病,但是没有药,也没有足够休息的时间与条件。死亡之后的尸体很快就在高温的沙漠里变成干尸,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尸体的皮肤逐渐的干瘪紧绷,紧紧地勒出骨架的轮廓。他们将变成干尸的亲人葬在了沙漠里,堆起一个小小的沙丘。但是当他们走出一段路再回头看时,只有无尽的风沙和光滑平整的沙漠。

渐渐地,楼兰开始时不时地感到窒息,她会在昼夜交替的凌晨突然喘不过气,然后在噩梦中骤然惊醒。她望着自己的双手,细长但是粗糙。天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气温也一点一点地爬升,终于让人从瑟瑟发抖到大汗淋漓。空气被太阳灼烤,人类被空气灼烤。
楼兰倒在沙漠上,她闭着眼睛,但是眼皮仍然透着橘色的光。她感受到沙粒细细的震动,她知道有出来觅食的蝎子好奇地触碰她的衣角,然后爬上她的肚子。她感受到四肢逐渐无力紧绷,肌肉萎缩,水分蒸发,她的皮肤先是耸拉下来然后将她的骨骼紧紧抱住,就这样死死地勒住了她。
她想起曾经族人是如何对待死去的年轻的姑娘,他们将美丽的翎羽别在姑娘的发间。可是她的发间什么都没有,她连一条颜色艳丽的裙子都没有了。或许过不了多久,秃鹫就会来她的发间啄食。
她已经不算是年轻的姑娘吧,楼兰想。但她还能够记得初生时的样子。一切都很暖和。
她先是失去了她的名,然后坍塌了她的城,最后离散了她的人民。她的一生也不能算短暂,不是吗?熟悉的窒息的感觉再度爬上她的胸腔,她再也无法喘出一口气,但她的思绪还在迷迷糊糊地飘,会有人记得我吗?我到底是谁?还会有人发现我这具可怜的孤零零的干尸吗?万恶的、邪恶的风会将她的一切痕迹都消磨干净,没有人会注意她,他们在为生存厮杀,而她却最终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她的存在就将被消灭。
她又想起了让她走出沙漠去看看的那个人。她想这时候她能够正面反驳他了,她走不出沙漠的,他以为来到烟水袅袅的绿洲就不再会有挣扎生存的痛苦了吗?不是这样的,哪里都是沙漠,哪里都是夹缝,她离不开沙漠的。当她跪在大殿之上,听见别人喊她另外的名字,而她在内心默默地、一遍一遍地反驳:不、我叫楼兰,你看,这是另一个夹缝。
但楼兰终究还是感激的,因为在汉与匈奴之间的挣扎转变为了“庇佑”与“自由”的挣扎,她感激这样的转变,因为后者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挣扎,只在她的胸腔嘶吼。

黑夜侵袭了她,那张避无可避的大网也向她袭来,她感到些许的凉,就好像那一年她从独木舟上醒来。这么温柔的风吗?可她还是憎恶风的,她只能憎恶风,她不能去恨这广袤的沙漠一星半点儿,她想恨,却止不住地想起她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日,看见的大片大片金沙,沙漠给予的最初的温柔感动得令她几欲落泪。

会有人记得她的存在吗?
最后,她默默地、吃力地想,以楼兰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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