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不是拌面

【童年系列】之老王

 

 

 

 

王耀遇到他自己的时候，阳光正好。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是他确实遇到了“他自己”——小了好几号的。

当他抱着装了接下来一周的早饭零食甚至还会兼正餐的塑料袋子一边动作不太雅观地放钱包一边避开进门的顾客踏出便利店的时候，仿佛就像是冥冥之中的磁场吸引一般他感受到了一股视线投来。就在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是谁毫不遮掩地看着他时，如同电影慢镜头般被割成一帧一帧的情景出现了。

他看见一个穿着素色长袍的孩子抱着卷起来的书简，头上簪着筷子似的簪子，眉心皱起略带茫然地看着自己。

当他的视线从这个还没有他膝盖高的孩子的束起的发髻移动到包裹在布鞋里的脚趾头的时候，被放慢的时间迅速恢复正常，那些出入便利店以及街边路人嘈杂的声音再次涌入他的耳朵，告诉他，自己并没有在那个瞬间误入时空夹缝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于是王耀走过去蹲下来，将袋子往地上随意一扔，捏住孩子的袖口左右晃了晃，在他疑惑又警惕的视线中温柔地询问：“你好啊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费解，但是很快他似乎理解了什么，抿了抿嘴唇，小心翼翼却又不显怯懦地回答：“吾名为王耀。”

呜哇哦。王耀无声地感叹了一番，然后清了清嗓子，拎起孩子宽大的袖口说道：“好巧。”

孩子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一下王耀，王耀能够感受到这股视线从他的眉眼一直移到唇角勾起的弧度，在孩子越来越惊疑不定的视线中，他终于再次开口，语带笑意：“我也叫王耀。”

 

 

 

 

 

王耀把他带回家后几乎立刻就出现了问题。

 

要解释为什么“我”会出现在未来这个问题是十分复杂的，看着自己孩童时期的脸蛋上满是郁郁，眉心皱起几乎快要打结，王耀果断伸出手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打断了孩子内心的思绪。

手掌与额头上的肌肤接触的那一刻，王耀感受到掌心下的孩子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仰身子。尽管他的脸上仍然是风淡云清的表情，但是下意识绷紧浑身肌肉的状态昭示着他此时此刻全然的防备。

王耀勾了勾嘴唇，放下了手掌。

 

“或许你不介意去洗个澡。”说罢，王耀想了想又补充道：“沐浴的意思。”

小号的王耀犹豫着点头。于是王耀站起身领着他去了浴室，在亲自示范了如何使用热水冷水之后，王耀便退了出来，贴心地关上了门。然后他来到客厅，脑内风暴了一下后用座机打了个电话。

“哈喽亲爱的弟弟，你一定不介意帮我一个忙吧？”对面传来细微的声音。然后王耀继续笑着：“帮我买些十岁左右男孩的睡衣和便装......唔，两个小时以内？”

对方沉默了几秒后，再次回答的声音大了许多，显然是不解与抱怨了，而王耀听着那些唠叨，笑意越来越深。

 

 

 

 

 

 

小王耀穿着他的那身素色的长袍从雾气蒙蒙的浴室走了出来，白净的脸蛋上有两抹明显的红晕，王耀特意看了看他的眼神，虽然有些惊讶但总体来说还算是平静。小王耀同时也在打量王耀，这个和自己极其相似的男人穿着看起来十分怪异的上下衣裳，姿态极其随意的窝在那个看起来十分柔软的座椅的一边，琥珀色的眼眸直直地看着自己，清澈的瞳孔里映出了自己的脸——和他一模一样，除了尚未消去的婴儿肥。

 

未来的自己吗......

 

当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比思考更快的直觉给出了信任的答案。

 

“你在等我我来帮你吗？”男人伸手指了指他，语气温柔：“我指的是头发。”

小王耀顺着他的手指注意到自己正在不断滴水到地上的头发，水滴湿了脚下一小片的地，木制的地上看起来有些突兀与狼狈。他有些窘迫地摇头拒绝，只是话还未出口，手上一直拿着的毛巾便被男人抽走了。

“快过来坐。”男人拍了拍身边柔软的地方。

 

 

 

于是当王澳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面，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坐在一起，大的那个再给小的那个擦拭头发，先是从滴水的发梢开始，揉搓了两下之后，王耀将毛巾盖在了孩子的脑袋上，吸干他发根上的水分，按摩他的头皮。

王耀的手法十分的温柔，而一直盯着看的王澳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也柔和了下来。

 

“你的私生子？”王澳戏谑地问道。王耀看着他眨了眨眼：“那么像吗？”

王澳点头：“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

王耀扬眉无声疑问，而王澳却笑得温柔不再说话了。

 

只不过比大的要稚嫩多了。王澳看着努力绷紧自己面部表情的孩子失声笑了。

 

揉搓了两下后，看着已经半干的头发，王耀收回了毛巾，将王澳带来的睡衣塞到孩子的怀里，拍怕他的脑袋说：“去房间里换上，我相信你自己能学会的。”语意中是隐隐的自豪。

看着小王耀抱着衣服消失坐在卧室里的背影，王澳收回视线看向王耀问道：“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王耀揉着鼻梁闭起了眼睛，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沉默了几秒后开口：“总之幸苦你了，那么晚还把你叫过来......还好你到这儿来开会离得不远。”

王澳微微皱眉，复又垂眸笑得温文：“大哥越来越爱开玩笑了。”王耀睁开眼睛看他，也笑了。

 

小王耀穿着他完全陌生的衣服出来时候，正是王澳站在玄关处打算告辞的时候。王澳看见他之后，意义不明了笑了笑，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语气淡淡：“那我就告辞了......”他看着小小的孩子，念出了最后两个字：“大哥。”

 

 

 

 

 

 

“他是何人？”

“唔.....我不能告诉你。”

小王耀闻言皱了皱眉，却没再说话，面色再次恢复如水般的平静。但是当他躺在异常柔软的床上时，听着晚风轻轻吹起窗口的纱，心脏居然开始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就像是对这半天奇异的遭遇终于有了迟来的反应了一般，他开始感到些许的畏惧——面对不知情的未来的畏惧。

即使是“未来的自己”也不能抚平的不安。

 

虽然他刻意控制自己，告诉自己不能慌张，但在这安静的夜里他依然无法克制地有点想念弄堂尽头的老先生，他总会摸着他的脑袋，轻轻收起他手上的竹简，告诉他远方的故事。

小王耀没有告诉老先生他并非是无知的孩童渴求着新鲜的故事，他无比地清楚遥远的地方的风俗人情，但是嘴唇翕动了几次都没有开口打断。他安静地趴在老先生的膝头，听着他说那些失真的神话故事，时间过得很快很快。

他那时是无比的安心的，即使他知道自己并不需要这些故事。

 

他需要的是天文地理，是四海八荒的风情，是尔虞我诈与算计，是宽广的胸襟与气度，是前可鉴洪荒后可窥天地的能力......

 

他需要的是无比的强大。所以渐渐的，他不再路过那条弄堂，或者只是在听老人慢悠悠地讲完故事后，笑着说告辞。

 

“所以......”他缓缓闭上了望着天花板的眼睛。

 

 

“所以......我要回去。”与此同时背靠着门的王耀低声喃喃，与屋内那个孩子细弱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王耀看着黑暗中的沙发，想着在一个小时前乖巧地坐在沙发上任他揉搓头发的男孩，微微蹙眉，闭上眼睛。

 

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了。

 

 

 

 

 

 

 

第二天一早，王耀出客房的时候便看见小王耀端坐在沙发上，眼眸低垂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说话也不四处乱看，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样。

 

“早上好小家伙。”王耀笑着打招呼，“起那么早，原来你已经知道我们今天的行程了？”

“早......上好。”小王耀有些为难地打了招呼，然后迅速回问，“什么行程？”

王耀摸着下巴唔了一声：“我猜你大概是留不久的......”

“劳烦您将吾送回原处.......”“所以我们去玩一天吧！”

小王耀瞪大了眼睛。

 

 

 

小王耀内心的震惊在他被带到一个充满了孩子尖利的叫声与活泼的音乐声想混杂的地方时达到了巅峰。他很想转头就走，但是他的右手被牢牢地钳住，细长的手指环住了他柔软的手腕，力道温柔却带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强硬。

他被牵着往前磕磕绊绊地走，被塞入各种奇形怪状的容器当中，被送往高空，又或急速或缓慢地降落到大地，他被不知从哪里延伸来的带子绑住腰腹，然后疯狂的旋转，他听见周围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想着他们为什么明明害怕却还要来做这种事。

 

毫无意义。

 

当夕阳沉入了遥远的地平线，余晖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他被按在长长的椅子上，手里被塞入了一个颜色诡异还散发着凉气与甜香的东西。

“冰淇淋。”王耀举了举手里的香草味，“给你买了巧克力味的，你一定没吃过。”

小王耀想说他确实没吃过，但是他并不在意。可是话到嘴边滚了几圈都没有说出口，他学着王耀的样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冰凉的口感让他的舌尖有一瞬发麻，甜蜜的味道在口腔中四散，身体内的热气仿佛都消失不见了一般。

很美味，但是仍然毫无意义。

 

“为何？”小王耀将埋藏在心中已久的问题问了出来，一对母女相携走过，女孩手上捏着根线，线被一个奇怪的球状物体牵扯向上，风一吹那东西就飘飘悠悠的。

“那是气球，很可爱的东西。”

小王耀收回视线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只是话还未出口就被人截了和。

“但是没有什么用处，除了逗人一笑......甚至有些人还十分讨厌它炸开来的声音。”

小王耀抬头望着他，王耀笑了笑，转过头来与他对视，用再真诚不过的语气说：“但是它会让人心情愉悦，这也不算是毫无用处的不是吗？”

小王耀看着他的瞳仁中闪烁的光芒，仿佛将所有的余晖都纳入了眼眸中，面对他如此的热情，小王耀只是平淡地望着他，平淡地开口：“然吾不需。”

听起来是很无情的话。话音刚落小王耀就微蹙眉，想着该如何去解释，思绪尚未理清，王耀便说话：“我明白。”

他的神色是无比的认真：“我明白的。”

小王耀讷讷了一瞬，启唇道：“即使汝不以为然......”

“我没有不以为然。”王耀打断他，他放松了身体靠在了长椅上，视线正视前方，似乎望着很远的地方，连带着声音都飘忽不定了起来，“我也没有不赞同，不认可，甚至没有想要改变你的想法。你和我，本就是一个人，只不过我了解你，而你却未必了解我。”

“你认为这场奇遇毫无意义，你也认为‘我’的存在于你而言也毫无意义。或许是这样，冥冥之中，命运让我们毫无意义地相遇，却不会改变任何。或许很快你就会离开，我会继续自己原先的生活，我们再次被绑在同一根时间轴上，彼此毫无相干。但是我们终究还是相遇了。”

王耀的声音渐渐变得十分温柔：“既然相遇了，我想要你能快乐一点。”

 

“天真。”

 

王耀噗嗤一下就笑了，看着一个半大的孩子面容严肃地对自己说天真，十分难得的体验。

 

“好吧。那就让未来的你来教你一课吧，总不能真的让你白来吧。”王耀深呼吸一气，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大门撒腿就跑，“我们跑回去！”

而被留在原处的小王耀愣了一下，满心满眼都是不可思议，匆匆忙忙跳下椅子就追上去。

疯......疯子！

 

 

 

 

 

 

游乐场离家并不算太远，但是这是对于坐车来说。小王耀已经不知道他跟着前面那个疯子跑了多久，只是他的酸软的双腿告诉他时间绝对不会太短。而前面那个奔跑的男人并没有因为身后跟着的是个孩子而放慢步伐，他甚至一度消失在孩子的视线里。知道刚才他气喘吁吁地放慢了速度来恢复即将透支的体力。

他们一前一后，在别人惊诧的目光里，跑过一个又一个的街道，遇到需要停止的红灯王耀就转弯换另一条道路，居然一路上没有片刻的停留。

很快熟悉的房子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当中，而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街边的路灯亮着莹白的光，吸引来不少的飞虫，嗡嗡的十分烦人。

 

终于王耀停下了步伐，跟在他身后的孩子拖着沉重的脚挪到他的身边，喘得几乎无法呼吸。王耀回头看了他一眼，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笑道：“学到了吗？”

勉强直起身体的孩子只想打他。

 

“你一定在想，这毫无意义。”王耀慢悠悠地说，安静的街道上他的声音清冽且干净。

“你觉得快速的奔跑毫无意义，那是因为你从未体会过被追赶的恐惧。”王耀不知何时转过身来，蹲下直视孩子的目光，“比你强大的人在你的身后，用你完全不理解的武器追赶着你，就像是猫捉老鼠一样羞辱你，而你除了奔跑别无选择，如果想要挣脱被掌控的牢笼，你就必须跑得更快，更快，快过他们的轮子，他们的子弹，他们的诅咒......”

 

王耀垂下了眼眸，低沉地说：“而这些，是如今的你无法想象的......也是无可避免的。”良久，他双手捧住孩子的脸颊，他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郑重而肃穆地说：“所以，永远不要无视那些你认为毫无意义的东西，不要将他们排斥在你的心以外。”

 

不要慢慢地变得冷漠，自负，目空一切。

 变得，压抑，沉闷，宛如死水。

 

所以王耀在夕阳下说：“我只是希望你快乐。”他是真心的。他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告诉过去的自己，告诉他要小心海外的人，告诉他他所有的道理与经验，他恨不得在这未知的时间中将自己一切所知所想都塞进他的脑子中心脏里。可是当他看着曾经的自己，那么久远的记忆开始复苏，想起那么想要变得强大的自己。

 

有些事不亲身经历过就永远不会懂，不亲自痛过就永远不会害怕。

我希望你快乐，但是你现在不能。

你必须痛苦过，绝望过，麻木过，才会快乐。

 

因为你是我，你是王耀，你是......特别的。

 

 

小王耀睁着他那双与王耀极为相似的眼睛，似懂非懂。而王耀浅浅地牵动了唇角，沉默不语。他单膝跪地，俯下身子，双臂展开又收紧，他将这个小小的孩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王耀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打开房门看见了整洁的床铺后愣了愣，然后就关上了门。

忽然有一天他翘着二郎腿对忙着整理文件的王澳说：“你说我会不会哪天突然就消失了啊？”王澳揉揉太阳穴：“快点干活。”

王耀勾了勾唇角，想起了那天晚上他抱着孩子最后一句喃喃：“别让我消失了啊。”以及从怀里传来的一声闷闷的回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