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不是拌面

拱手而别,以期来日。

藏【耀中心/文物拟人/半架空】

一.

 

 

英/国的夏天,并不是很热,但是阳光依然明媚,琉璃般的光圈一层一层地一个套着一个,最终收缩成为一个明亮的光点,落在相契合的灰色景观砖上。

 

极富历史特色的古罗/马式圆柱威严地撑起灰色大理石质地的厚重屋顶,因为阳光的角度而在地面上投下不小的阴影。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集结在此,无一不抬头仰望着高大的建筑物并为那给人带来厚重压迫感的历史底蕴而折服。自动洒水装置凝结着晶莹的水滴,英/国传统的短寸草坡就像是一丝不苟的士兵高帽那样利落而干脆,青葱而细长的叶尖上沾着圆润的水珠,在阳光的折射下闪闪发光。

 

金发碧眼的英/国绅士笑得十分的矜持,他摘下黑色的礼帽侧身而立,对着身后的东方男人,以优雅的英式口音介绍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国家级博物馆。

“Welcome tothe British museum. Yao.”抓着帽顶的右手划过一个圆润的弧度置于腹前,男人微微向前弯起的腰就宛如是星级酒店的高等侍者那般充满着忠诚与温柔的意味。然而他唇角恰到好处的弧度与祖母绿般的眼眸中流露出骑士般骄傲的光芒,让他周身都染上了几分倨傲的气质。

只是跟着男人一路走来的东方人似乎并不是很吃这一套,被喊了名字的王耀撩了撩垂在肩上的辫子,懒洋洋道:“不进去么?”

被王耀无所谓的眼神一扫,亚瑟的那颗绅士之心瞬间开始对方才的一番动作作出了剧烈的反应。脸上微热,亚瑟立刻默不作声地直起了身子,重新将礼帽戴上,握拳抵唇,低咳了一下之后,转身踏上了台阶向着正门走去。

而王耀左右略看了两眼,便双手插着裤兜抬腿跟上,只是没走几步便又再次慢慢地停下。

“喂,亚瑟。”王耀的视线落在了玻璃后面那几个身着正装的男人身上,“那些人,就是你说的古董收藏家?”

 

亚瑟已经踏上了最后一个台阶,转过身来看着停留在半路的王耀,抱胸,带着无所谓的语气道:“你答应在中国的合展,我给你引路,约定而已。”说罢,亚瑟微微冷哼了一下向着玻璃门走去,留下一句略显冷淡的话语,“别怪我没提醒你,多半,又是无用之功。”

 

王耀听懂了亚瑟言语中的暗示,耸耸肩表示并不在意。

 

“谢了,接下来的事我会自己来的。”

 

王耀从裤兜里拿出了双手,撩了撩因为有些汗湿而贴在脖间的头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台阶,甚至越过了正在进门的亚瑟。一踏入敞开的玻璃门当中,便能感受到劲头很足的空调散出来的凉爽气息,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不由得泛起小小的点,稍作了几秒的适应后,王耀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服装,然后信步走到那几个聚在一起谈话的外国人身边。

 

轻声谈话着的收藏家们看到笑得如沐春风的东方男人之后,不约而同放低了声音直至完全消音。不算高大的东方男人虽然穿着与他们差不多的西式正装,但周身雅治如竹般的气质仍然无法被遮掩。他们没有作声,而是安静地等待着来者的自我介绍。

“Hello,gentlemen. I’m China, Wang Yao.”

收藏家们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男人最后吐出来的两个汉字,然后面上带上和煦的微笑,眼神看到站在不远处时不时扫来一眼的亚瑟,立刻明白男人所说的自我介绍的深层含义。

这就是那个东方的古国啊。

而不管这些在收藏界如何举足轻重的收藏家们心中如何作想,王耀始终笑容不变,伸出右手与他们一一交握。

 

“一起参观吧,先生们。”松开对方的右手之后,王耀也学着亚瑟的样子,将右手置于腹前,微微弯腰致意。虽然他唇角的弧度让人无法挑出任何的不妥,只是眼眸中深邃的流光让这个男人显得深不可测。

“Hello.冒昧打断你们的谈话。不过可以开始了么?”亚瑟抱胸走了过来,抬腕看了眼手表之后微拧起眉心,“我只有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可不够领略大英博物馆的伟大哦……既然这样,那就看这位东方的客人最想看的吧。”收藏者中最年轻的的那一位笑着交握双手,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王耀。

王耀微微颔首似是表达感谢,然后便不再像在场的一群绅士那样推让,直截了当道:“那就麻烦带我去看看……中/国馆吧。”

 

 

 

大英博物馆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庞大的博物馆,毫无疑问,是英/国人的骄傲。若是在英/国导游的带领在参观整个博物馆,他们便会以一种矜持而自豪的口吻站在安静的玻璃的边上,抬起矜傲的下巴,连介绍的音调都会不自觉的上扬几分。

“这是英国引以为傲的收藏,属于英/国的国宝。”

年近中年的导游背对着古朴的青花瓷器,对着她的游客们响亮且清晰的说道,就在她想要接着介绍这个收藏品让大英博物馆引以为傲特点之时,她所带队伍中的一人用不算太标准的英式口语琅琅反驳。

“这不是你们的国宝,这是我们的。”属于东方人的面孔严肃得不可思议,黑色的虹膜中氤氲着难以喷薄的怒气。

“这是你们从我的祖国那里抢走的东西,总有一天我们会将他带回去,带回他和我的祖国。”

 

亚瑟见状略微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音正打算说话,便看见王耀二话不说抬步走了过去,步速之快让亚瑟几乎看到了他西装衣袂被风鼓起。

导游正处于尴尬而震惊的状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而先前发声反驳的东方人显然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与人再起争执。就在这么短短的几秒之间,队伍里开始出现了不可避免的骚动,金发碧眼的英/国当地游客纷纷看向了说话的东方人,或善意或嘲讽的视线让整个的气氛更加的浑浊与混乱。

 

“我很感兴趣。”沉默突然被打破之后,众人才发现站在了队伍最后的王耀,只见他温文的笑着,毫无攻击性也无半分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真的是一个想要继续听导游讲解的留学生那般,“请您继续说吧,导游小姐。”

反应过来之后的导游微微抿了下嘴唇,然后拿出她的职业素养来为每一位游客介绍展品独特的魅力,逐渐的将游客的注意力再一次地吸引了过去。只是先前说是感兴趣的王耀却并没有再去关注那个导游小姐,而是与那个看起来似乎是中/国留学生的人一起并肩站在队伍的后面。

 

“抱歉。”那个出口反驳的男孩子低低地道歉了,“我是不是太鲁莽了。”而王耀却显得心情极好的露出笑颜:“并没有,你说的是正确的。”

男孩子此时此刻全然没有了刚才的霸气,只是显得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我只是一时间气不过。”

“我知道。”王耀转过头去,捕捉到男孩子游离的视线,他尽量放温柔自己的声线来驱除男孩浑身散发出的不安的气息,“我很感谢您当时站出来反驳了他。”

男孩子看着王耀毫不掩饰的欣赏的眼神,有些含羞地低头笑了。然后他再次抬起头来,目光坚决并且坦荡:“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

 

导游的讲解不过三言两语,几分钟后便带领的队伍继续向下一个展品走去,落在队伍最后的王耀二人注意到队伍的走动,也不再相互说话了。男孩子作了告别跟着队伍走了,而王耀则留在了原地,身后是下一个旅游队缓缓地靠近。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理所当然地看见他原先那个地方已经空无一人,想必是亚瑟带着人先行离去了。他有些认命地浅哼了一下,双手插在裤兜里打算去寻找那些重要的收藏家们。毕竟交易还没谈呢。

 

而就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在他的余光中迅速闪过了一个披着破烂斗篷的孩子。下意识地回头看去,王耀却只看见了各自闲逛的游客以及面带微笑的工作人员们,他呼出一气,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于是他收回了探望的目光继续向前走去,一转头就看见那个几乎完全隐藏在斗篷里的孩子,直愣愣地看着他。

黑色的瞳孔和王耀如出一辙,清澈而深不可测。

 

 

 

王耀下意识地看向四周,可是过路的人没有非给他半分的注意力,哪怕是偶然投来的视线也不过短短几秒,须臾便再次落在更加有意义的展品上面。

这个孩子出现的实在是诡异,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身高还不到他腰的孩子,估量着左右也不过十岁的大小,白色青纹的斗篷上沾着乌黑的泥灰与印记,将他小小的身躯裹得严严实实的,只堪堪露出几只脏兮兮的脚趾头。王耀再往他脸上看去,是百分百东方人的面孔,脸上沾着灰扑扑的尘埃,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落魄孩子。

 

想到周围人的视线,王耀心下有些奇异的猜测,只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道:“你好……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男孩子睁着乌黑的眼睛,点了点头。

王耀心中松了口气,能听懂就好。于是他面带着三分和善的笑意,微微弯下了身子,放柔了声音问道:“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男孩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眼珠子转也不转,像是个无知无觉的木偶那样,突然就毫无反应了。

王耀见他不说话,小心地试探道:“你是……不会说话吗?”

男孩垂下了脑袋,王耀立刻不作声了。

 

几秒过后,王耀想了下,直起身子招来了博物馆内的安保人员。不算年轻的保安看到王耀的示意走了过来,操着蹩脚的中文询问怎么回事。王耀有些苦恼地想着今天和那些收藏家的交易恐怕是要泡汤了,也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遇到这般好的机会。只是无缘无故遇上个看似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还听得懂中文,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管的事情。于是话语间他便也带上了三分的无奈,指了指面前的那个孩子。

“你见过这个孩子么?”

王耀看见保安视线顺着自己的手指看去,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哭笑不得。

“先生……可是这并没有什么孩子呀。”

 

王耀一愣,转头看去,就看见男孩子垂下的脑袋,以及后脑勺上小巧的发旋。他不可置信地再次看向保安,保安满脸的真诚与疑惑,无辜地挠了挠脑袋,耸了耸肩。

王耀又立刻去看周围路过的人,依旧无人投来半分奇异的视线,哪怕短暂的对视之后,也是迅速而礼貌地移开。

 

没有人看得见他面前的这个孩子。

 

 

这个时候,王耀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他注视着这个诡异到了极点的孩子,伸手摸出了手机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亚瑟问他到底在哪里,声音略显得不耐烦。

男孩再一次地抬起头看他,单纯的眼神中氤氲着些许的不安与疑惑,似乎在无声地询问他是否会就此离开。

不知是受到了什么的蛊惑,王耀心下只来得及轻叹一气,便低声对着手机回复道:“十分抱歉,亚瑟。我临时有事要回国了。等这次合展的时候,再继续今天未完的谈话吧。”

 

 

 

亚瑟看着被挂断的手机,心里冷哼,然后迅速恢复了面上的浅浅笑意,他转身对着收藏家们温声道:“先生们,我们继续吧。”想到方才王耀简短的几句说辞,亚瑟虽然有些蹊跷但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王耀是个聪明人,但这次是他自己放弃了机会,可不能怪他不曾给过情面。想着,亚瑟的视线落在了被玻璃小心保护起来的一件件珍品上面,着色明亮的纹路宛若一朵静谧的莲一般贴覆在莹白的瓷器上面,美得不可思议。

 

 

二.

 

 

少年的消失就如同他的出现那般诡异而不可思议。

王耀有些头疼地撑着额头,手掌中感触到不算低的温度,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在飞速的运转着处理着短短十几个小时以来所接收到的一切信息。

轻轻叹下一气,王耀抵住自己的太阳穴。书桌上昏黄的灯光将桌面上整齐摆放着的文件与书籍都照得明亮,黑色的水笔斜斜地躺在书堆的阴影当中,只露出一个笔尖,被灯光拉出很长的影子。

白底黑字的文件上批注到了三分之一处就断了,余下大片的空白,仔细看还能发现因为少年消失得突然而使得王耀忽然停下笔迹时落下的小小黑点,就缀在不完整的句子最后,十分明显。

 

怎么就会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王耀有些苦恼。他慢慢地回想起在挂断了亚瑟的电话之后,他牵着男孩细细的手腕从出口离开,路过门口的保安时他还装作不经意地问了。

“你见过一个穿着斗篷的孩子吗?”

结果只收到保安摊手耸肩略带歉意的眼神。王耀只能笑笑说没事,然后踩着台阶离开。

 

 

就到王耀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给这个孩子也买一张机票的时候,他将视线从机场的告示牌挪开落在自己的身侧,结果却看见了白色的大理石,以及被映射在上的匆匆而过的人影。

于是无奈之下,他只能按照原计划一个人登机,回国。

 

 

坐在飞机上的时候,他拉起了飞机舷窗的挡板,机翼就在他的眼前,而宛若山海一般的云层都在遥远的下方,就像是被描摹着色在洁白瓷器上的祥云那般飘渺似仙。空姐带着得体的微笑询问乘客们需要什么饮料,王耀仅仅是牵了牵唇角,摇头婉拒。然后他继续转过头看着苍白的天色,金色的阳光十分的刺眼,没有了云层的遮挡就这般肆无忌惮地照射过来,王耀眯了眯眼睛,终究还是将挡板拉下了。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进入了家门,转身关门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沉默的男孩如同鬼魅一般无声地站在门口,似乎一路都尾随着王耀而来的。

王耀知道这个孩子身上透着浓浓的诡异。

但是他也知道这个孩子无形之中对他有着难以形容的依赖。所以,哪怕他真的是鬼魅,王耀也没办法将这个明显长着一张东方人脸蛋的孩子弃之不管,视而不见。

 

一种诡异的默契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王耀微微侧身,沉默不语的孩子裹了裹斗篷便走了进来。是的,王耀特意去看了看孩子的脚下,确定他真的是走进来的而不是飘进来的。

 

他很久没有带过孩子了,突然出现一个十岁左右半大不大的男孩子,一时之间还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更何况他的家中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款待一个小孩子,而且这个孩子对他的所有问好都是一问三不答。

 

王耀翻了好久才翻到一罐纸盒牛奶,看了下日期还没有过期,也不知道是之前哪个弟弟妹妹来做客时落下的。于是他拆了吸管给他戳上,放在了男孩的面前,然后坐在了男孩身边的沙发上,开始小心翼翼地询问些有用的信息。

 

“你多大了?”

“从哪儿来的?”

“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好像没人看得见你?”

 

前三个问题早在博物馆的时候王耀便已经问过,只不过当时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而现下,王耀看着男孩乖巧地吸着牛奶,却从来不投来半分视线的模样,心中大概也知道恐怕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喝完牛奶后,两个人相顾无言,孩子什么也不说,就直愣愣地看着王耀,小小的身子缩在宽大的白色斗篷里,显得好不可怜。王耀看着至始至终都没有露出除了双脚以外半分肌肤的孩子,就连方才喝牛奶都是双腿盘在沙发上,双手托着斗篷再握住了纸盒的。

 

或许应该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这样想着,王耀站起身来,打算将书房未完的工作搬到客厅来,虽然不能交流,但好歹也能无声地做个伴。只是王耀一迈开步子,就感觉到了衣角被人拉扯,他回头看去,就看见斗篷现出一个手臂的形状,小手隔着一层布料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角。

“我只是拿点东西,不会离开太久的。”王耀轻柔地说道。

男孩似是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渐渐松开了手指,目光一直随着王耀进了书房,又可怜巴巴地等着人从书房出来。王耀捧着一叠文件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男孩依赖的目光,这让他一时之间有些心软,连忙走了过去,再次坐在他的身边,将文件放在膝头,转头就摸了摸男孩的脑袋,似是劝慰:“你看,不是很快就会回来了么。”

不知道是哪一个词戳到了男孩的伤心事,闪着光的目光渐渐地暗淡了下来。

 

突然电话铃响起,将沉默骤然打破。王耀反身抓起沙发边上的座机,电话那头传来了少年略点疲惫的声音。

男孩就这样看着王耀在同一个似乎蛮亲近的人打电话,也看到了王耀随意靠坐在沙发上,手臂搭在沙发边,浑身放松,毫无防备的模样。

“对……我到家了……”

“恩……还算顺利,并没有什么意外。”

“好,这件事我知道了,合展的事情就多费心了,恩,好。”

说着,王耀沉默下来,似是在倾听对面人的长篇大论,他微微哭笑着按了按眉心,讨饶般地打断了:“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安心就是了。”

然后他终于挂断了电话。

 

王耀之前虽然面带哭笑似是无奈,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感的体现,正如他现在仿佛十分疲惫不堪的揉着太阳穴企图忘掉方才耳边的唠叨,但是他嘴角却始终挂着一抹好看的弧度,让人见了就不由心生暖意。

 

“是谁?”

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道稚嫩的童音,炸得王耀有那么一瞬的怔愣,但是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有些惊讶地看着乖巧坐在一边,视线直直投来的孩子。

“是,王京……我的弟弟。”他解释得很不清楚,但是现在的状况也是一团模糊,他总觉得这个孩子知道自己的特殊存在,也应该能够理解他所说的是谁,但是又难免因为孩子年幼而担心他可能听不懂,所以就又加上了后面那句。

男孩似乎真的是懂了,点了点头,而且他也不再沉默,而是终于像个如同他这般年龄的孩子那般精力旺盛又好奇心强,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要死死揪着问个明明白白。

“你是不是有很多弟弟?”

“你都还记着他们吗?”

“他们都回来了吗?”

“没有离开吗?”

 

王耀因为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孩子突然问了那么多问题感到惊讶又惊喜,毕竟无论怎样,能够沟通便好办了许多,于是他一个个问题耐心地解答过去:“是的,我有很多弟弟,还有很多妹妹,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他们总会和我在一起的,不会离去。”

男孩又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为什么你那么肯定?”

王耀笑了,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溢着无限的笑意与坚定:“因为,只有他们都在,我才是完整的。”

 

“……完整的。”男孩垂下了好看的眼眸,低低地重复着。他在斗篷下的身体动了动,整个人蜷缩得更加小小的一团,王耀担忧地看着他,却对上了一双清澈到令人心碎的眼睛。

而眼睛的主人,用他年幼的,孩童般稚嫩的声音,似是天真又似是残忍地问道。

“你真的以为只要他们在,你就是完整的吗?”

王耀心下一时只觉得有些好笑,反问回去:“难道你觉得我缺胳膊断腿吗?”

 

男孩的眼睛更加的清澈,甚至氤氲着涟涟水光,能够洗涤一切的尘埃。他抱紧了自己的双腿,将下巴搁在双膝之上,视线落在面前那个空掉的牛奶纸盒上,低低地应了句:“哦。”

 

王耀不知道他在难过什么,但是他也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导致让一个小小的孩子伤了心,他看着孩子似乎不太想理睬别人的样子,于是拿过文件走到了客厅里摆放着的临时工作桌上面,开了盏小灯开始工作。

一开始他还时不时抬头去看黯然神伤的孩子,只是随着工作的投入,王耀开始一点点地忘记了四周,沉入其中了。

知道男孩子似乎终于是自己想通了什么一般,站在了沙发上看着王耀,秀气的脸蛋上面无表情,清澈的黑子眼眸当中也没有了半分情感,仅仅是一个孩子天生便带着的天真与懵懂。

童音响起,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

“我知道了。原来你......根本就看不见我们。”

王耀下意识地看过去,便看到男孩连着他的斗篷一起,缓缓变成了透明的颜色,透出了他身后的家具与墙纸。就在他话音结束的那一刻,男孩整个人都消失不见了。

 

 

 

 

三.

 

 

很快王耀再一次与亚瑟开始了对手戏,只不过这一次地点转换成了王耀的主场。

亚瑟穿着深蓝色的西装,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王耀向他走近的时候,他正好取下眼镜挂在自己胸口上的西装口袋上。王耀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开口笑道:“从来没见你戴过眼镜。”

亚瑟顺着他的声线也微微颔首看着自己胸口那副坦然地面向着所有来者的眼镜,微微有些不自在地说:“最近有些假性近视,大概压力有些重,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仔细看看这些展品,毕竟下次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说着,他垂下的视线有些烦躁,皱着眉抬头看向王耀:“是不是不太好?”

王耀含笑摇头。

亚瑟以拳抵住唇轻咳了两下,似是小小挣扎了一番便将眼镜重新戴上。不知是不是为了掩盖自己的不自在,亚瑟再次与王耀对视时便岔开了话题:“今天他们没有来。”

 

王耀知道他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心下微动却面不改色,他抬腕瞄了眼时间,随意道:“还有一个小时就开展了,外面应该排了长队。”

亚瑟闻言伸了伸脖子向身边的窗口探着望了一眼,入目几乎全是黑发黄皮肤的东方人面孔。他仅仅是这么随意地扫了一眼,也被那几乎望不到尽头的队伍以及仍旧陆续从大门赶来的人群震慑到了。

“你们人还真是多。”

“是的,我们有无数双眼睛。”不知何时王耀也来到窗边斜斜地靠着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的细微笑意,但是当亚瑟下意识地回头看去的时候,却在他一如既往沉静的面色上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神色。“都在注视着我们。”后半句话就宛若是叹息似的呢喃。

亚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言语中带着小心的试探:“王耀,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王耀抿了抿唇角,缓缓地将视线从窗外移到亚瑟的脸上,笑意渐深:“当然。”

 

作为主办方的王耀必然是忙得歇不住脚的,和亚瑟见面总共也不过十来分钟便有人敲门唤他。王耀面带歉意地弯了弯腰,像是一个标准的英/国绅士那样,踩着轻而稳的脚步离去。

亚瑟从他弯腰致歉到他转身离去,始终注视着这个看起来谦和而温文的男人,直到木色的房门被轻轻带上,雕刻着的诡秘花纹的门板完全符合一个展览馆的绝佳品位。

 

亚瑟轻挑起唇角,笑得有些倨傲,他的侧脸倒映在玻璃窗上,西方人深刻的五官因为光线的反射在玻璃上显得十分的模糊与朦胧,只是唯独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眸中晕着深深的颜色,宛若藏着一汪无底的深渊。

他从来都是知道王耀想要做什么的,事实上王耀从未想过要瞒天过海,他知道自己没那么大的本事,也知道有时候并不是把自己的心思瞒得一丝不漏才算是最高明的做法。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王耀便坦诚地请求亚瑟为他和欧/洲负有声望的收藏家搭线。亚瑟听到这番请求后,几乎是本能地想到了几份1995年被联/合/国审批通过的文件,内心做足了分析准备,面上却十分优雅地笑着应允。两个人都带着假面,也都知道对方带着面具,也知道对方知道自己带着面具,只不过心照不宣而已。

亚瑟深深皱了眉。

上一回王耀白白浪费了他创造的机会,亚瑟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王耀会那样一走了之,在这之后王耀打了个道歉的电话,相隔着千万里甚至一个大洋,亚瑟再如何留心也听不出王耀的声音中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老狐狸。

 

虽然心里狠狠地暗骂了一句,但是亚瑟的眉心始终没有解开,他心中隐隐有些预感,王耀恐怕还会出些幺蛾子。

禁闭的木门再一次被敲响,口音醇正的翻译彬彬有礼地隔着门问候道:“您好亚瑟先生,展出开始了。”

亚瑟深呼吸,理了理衣襟以确保自身的端庄并且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然后他打开门,唇角挑起优雅的弧度,点头致意,然后在翻译的带路下穿过长长的走廊向着大堂走去。

 

 

 

 

阿尔是受邀而来的,因为无需上台致词,所以他穿着并不太讲究,黑色的紧身小马甲外却披着一件深棕色的皮衣外套,让走近了的亚瑟额角一跳。

王耀倒是别有兴致地在两人之间瞧了瞧,然后再戴上他和事佬的面具上前一步隔开两人,语气轻柔地说道:“行了。阿尔你先入座吧。亚瑟,我们要去后台准备了。”

亚瑟移开了视线淡淡地应了一句,便率先离开了。王耀与阿尔弗雷德目送着这个永远都骄傲矜持的男人离去的背影。王耀轻叹一气,尚未收回视线便感觉脖子一重有人不管不顾地压了上来,他忍下了翻白眼的欲望,伸了根手指戳着那人的眉心就将他给戳下来了。

“嘿王耀,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阿尔湛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衬着他金色的头发更加的活力满满。王耀看着他一副天真无邪大学生的模样,笑得同样灿烂:“就不告诉你。”

说完,王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沿着亚瑟走过的那条路。而被泼了一盆凉水的阿尔却没有半点失落的情感,反而微微眯起了眼睛,在镜片之下那双美丽如宝石般的眼眸之中,悄然流淌着它的主人心中最深处的猜忌,那怕这个大学生一样的男孩语气十足地委屈:“你可真是无情啊……”

“……王耀。”轻柔的咬字很快便消失在嘈杂的背景音当中,一切意味深长的试探都归于波澜不惊的平静。阿尔弗雷德挑起了一边的嘴角笑得明媚,双手插在皮衣外套的口袋中,踩着随性至极的步伐远离了慢慢聚拢了人群的招待会。

 

 

特意回头望着阿尔的王耀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他的背影,看似散漫却十分快速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亚瑟紧了紧领结看见王耀远放的视线,挑着眉问他怎么回事。王耀垂了垂眼睫掩盖住了自己的心思之后,微笑着转头说:“没什么。”然后他在工作人员的指示下接过话筒,走上台。

看着被灯光照射的王耀,亚瑟若有所思地朝着他方才视线的方向看去,眼眸深沉。

 

 

王耀与亚瑟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层什么,当然,这并非是说他们曾经就是亲密无间的。只不过这一次王耀的举措一改往日他遮遮掩掩的神秘作范,直白得有些让人心惊肉跳。

就比如说当他们并肩来到英/国送展的展品区时,王耀笑得宛若书生般清雅如竹,指着被罩在玻璃罩子中的宋代介休窑香炉极其随意地回头对亚瑟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啊。”说完便又扭过头去继续欣赏起来。

亚瑟却被他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吓得眉毛都快掉了。他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发现阿尔弗雷德那个小子早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心下又是一紧:那小子大概算是最了解王耀的了,这会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动作极小地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有些头疼:难道要他一个人来应对这老妖精?

相比之下王耀可以算得上是悠闲自在了,从这个展台走到另一个展台,时不时地和站在一边的工作人员搭搭话了解了解展品的历史年代,或者打听打听展品目前被哪位大收藏家收藏在家中。有时候甚至还会半途抛到一边拉着保安聊聊安保问题和客流量的承载能力。

 

 

展览的第一天就这样顺利地结束了,临走时分,王耀走到亚瑟的边上,没头没尾就问了句:“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

…….鬼才和你有什么约定。

亚瑟闭了闭眼睛深呼吸,睁开眼睛时才勉勉强强压下了怒意:“你脑子有坑么?”

王耀耸了耸肩一脸无辜:“每个人脑子里都有坑啊,一般来说坑越大越聪明。”说到这,王耀居然微微一笑,“不过一般来说我们叫脑沟。”

亚瑟只觉得胸口一闷。王耀立刻绷起一张脸不再说话了。

“……如果你说的是最后一天的那个收藏家的话,他已经答应了。”

闻言,王耀面带毫不遮掩的欣喜,“我会好好招待他的。”

亚瑟哼笑了一下,语气微讽:“外行,这种收藏家一般比你我都要低调神秘多了。”

王耀似乎毫不在意,语意悠长:“总能见到的。”

 

看着亚瑟离去的背影,王耀收敛起面上所有风淡云轻的笑容,一改今日饶有兴致的模样,仿佛就在那么一瞬间连周身的气场都有所改变。他解开了西装的扣子将外套褪下,单手拉开了卡在喉咙口的领带,松开了紧箍着手腕的袖口。此时从大门后面走过来一个人,站在王耀身边沉默着等待指示。

王耀声音低沉冷清:“找。”

那人微一点头,转身离去。

 


 

四、

 

 

宋代山西介休窑香炉造型十分别致,浅盘,高足,中有镂空,形似喇叭,釉色均匀色亮润泽,人工雕刻的花纹不多,但是白里透着鹅黄的暖色颇为讨喜,瞧着别致大气高贵雅致,古韵盎然,特别是在如玉色般的灯光的衬托下,更是细致典雅细腻透亮。

王耀微微眯着眼睛,内心在给这尊香炉下评价的同时,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起了它飘零的一生。从官窑中被人细细烧制而成,打磨上釉,就着油灯上一抹跳跃的灯火,宛若一个描唇画眉的少女那般静静悄悄褪下粗糙与天然,成为一个精致的艺术品。然后它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捧起,黑亮的眼睛细细地赏看着,鹤发白眉的老汉心下满意非常,将它装入精巧的盒匣中。

然后它被送往金碧辉煌的宫殿处,安安静静地趴卧在红木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宫装女子一生的喜怒哀乐。袅袅的香烟从它身上徐徐升起,还未触及到高高的横梁便带着清甜的香气四散而去,甜美了谁的梦境。这样安稳的日子不知多了多少年,它在一代又一代的兴盛中得以幸存流传,在一双又一双温暖的手中被传递着转换了地方。

直到有一年,从未见过的金发男人冲进了一向安逸的房间,粗糙的大手不似工匠那般带着欣赏与珍惜,粗鲁地将它从台子上扫下,装入大大的麻袋之中。

 

从此,它的双眼再也无法看见任何东西,只有无边无尽的黑暗。

 

王耀想,他大概是着了魔了。但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他一遍又一遍地去想今日在展览上所看到的展品,那些充满着古典意蕴中华底蕴的艺术品,被冰冷的玻璃罩子隔绝在清冷的空间里,灯光再暖也无法驱散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属于死物的冷寂。

 

人影攒动,灯光冷寂。

 

王耀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再一次地站在了大/英博物馆的中央,看着无数的外国人对着玻璃那头的文物赞叹不已,看着金发碧眼的导游以自豪的心态对大英的子民说,这是国宝。而黑发黑瞳的留学生只能用着自己不熟悉的语言,在异国他乡,发出小小的争辩之音。

 

他们赞叹着,感慨着,对于这些文物的来历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

以彬彬有礼的绅士之风去掩盖几百年前的野蛮暴力,将名为文明的外衣披上沾染过血腥的远洋战利品。

 

房间里突然响起了手机铃声,将王耀远去的思绪瞬间拉回到了现实中来。他抬眼去看亮起来的手机屏幕,待看见名字之后,连表情都不由自主地肃了起来。

“阿尔弗雷德。”他接起电话,听着声音响亮精力旺盛如同大学生一般的阿尔语气欢快地打起了招呼,低低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示意他赶紧切入正题。

毕竟谁都不是天真懵懂的人。

 

“王耀,你可真是让人头疼。”阿尔那边传来了纸张翻动的声音,极其细微,竟带着些磨人的痒意。王耀闻言在心中嗤笑了一下,只不过面上面无表情,只是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太明白的意味,回复道:“我可什么多余的事儿都没做啊。”

“卓伊·劳伦斯。”阿尔带着笑意地念了一个名字,同时纸张的翻动声音也戛然停止。王耀沉默了,没有说半句话,他心中揣测着阿尔的意图,压着心脏剧烈的跳动不动声色地等待着阿尔接下来的话。

阿尔弗雷德似乎也并没有期待王耀搭腔的意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念着这个名字之下的身份信息,态度之随意仿佛是星期天的美国早间新闻那般,王耀甚至都可以想象得出他端着咖啡面前放着三明治的惬意模样。

 

“劳伦斯家族,十八世纪开始崛起的贵族世家,至今家族内出过三个红衣主教,八个王室姻亲,各行各业的精英更是数不胜数,甚至还拥有不少的私人岛屿,其中还有世界著名的名胜景点……”说着,阿尔话风一转,语气轻缓了起来,“不过我想你感兴趣的,应该是当家二十年的大收藏家劳伦斯女士。”

王耀听着他特意拖长的尾音,挑起了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不愧是窥看世界的眼睛啊,阿尔。”

阿尔佯装不懂王耀言语之间的嘲讽,而是难得的谦虚了一番,笑道:“这些资料不足为奇,不管哪个小猫小狗都是知道的。”王耀正要冷笑,就听见阿尔略显兴奋地压低了语调,带着些许暗哑的声线一下子充满了勃发的攻击性,“他现在的住址,才是最能显现出我的能力的,不是么?”

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显了。

王耀在脑海中快速的思考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想法,是因为适当的透露会给敌人带来一定的压迫感与紧张感,亦真亦假才是最令人琢磨不清的王道,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王耀无所谓在被看穿后乐于处于被动的地位后知后觉。

 

如今阿尔明显是知道自己想要和那位大收藏家搭上线,他肯定也知道这次合展的重头戏全在第三天由这位大收藏家十九世纪不知从何而来的价值连城的收藏品。外界早已对此收藏品猜测不断,几乎可以肯定这必然是有中/国流出去的又一国宝级文物,各路媒体对此关注度持续高热,各种话题也逐渐地被有心人炒热了起来。

 

早前王耀知道劳伦斯家族在持续了几百年的繁荣之后,早已迈过了高峰时期逐渐走下下坡路,家族在国内的竞争力因为政/府的刻意打压而逐渐下降,反而让一些新兴行业贵族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撞得损失不小。作为家族的当家必然要另寻出路稳住家族的繁荣,于是劳伦斯女士带领着劳伦斯家族收敛了锋芒逐渐的沉隐了下去,在低调行事的过程中又悄悄地向国外伸出了橄榄枝。

 

王耀对这根橄榄枝势在必得。他知道劳伦斯家族不可能一直依靠着国外的支持,等待家族真正的稳定下来之后,他们必定会摸寻出更为稳定妥帖的道路,王耀相信作为收藏家的劳伦斯女士必然是有这个目光与能力的。因此这次的机会就显得格外的重要与难得,就连之前他摆着笑脸摆脱亚瑟为他联系几个欧/洲的收藏家也是如此,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这个聪明的劳伦斯女士以及她手中这件收藏品。

 

“阿尔弗雷德。”王耀的语气渐渐的冷淡了下来,“你确实是有能力的。但是这件事情与你无关。”

阿尔语气立刻就软了下来,似乎还带着几分伤心与委屈:“哦王耀,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语调起伏剧烈仿佛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几乎要捧着心脏哭泣了,“作为世界的hero,怎么会有与我无关的事情呢?”

“哦是的。”王耀微微笑了起来,眼神眯起,指关节扣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世界的hero,那亚瑟有没有教过你要恪守本分。”

阿尔立刻被勾起了那段殖/民的回忆,笑得越发灿烂,天蓝的眼眸沉了下来,说不出的狠戾,只是对着手机,他的语气仍然轻柔而活泼,仿佛真的天真无邪一般。

“他只教了我要向人弯腰,而hero我,最讨厌这个了。”

王耀轻轻哼笑,丝毫不介意让手机那头的人听见自己不太礼貌的笑声。

“总是像个孩子那样任性,是会吃大亏的。”王耀见阿尔不要脸地装纯洁,也乐得充当一把烂好人,“要吃糖么?”

沉默了几秒,王耀听着对方浅浅的呼吸声,片刻后略显阴沉的声线再次幽幽响起。

“多谢,我最爱别人手里的糖。”

 

不欢而散。

 

王耀看着因为被挂断电话而自动跳回到桌面的手机,笑而不语。和阿尔弗雷德之间短短几分钟的对话倒让他生出了一丝疲惫来,王耀松了松力气靠在了椅背上,捏了捏眉心再睁眼时,无意间瞥见了客厅里的那张柔软的沙发。

书房的门半掩着,客厅里又是昏暗一片,深色的沙发在阴影中显得不太真切。不知是不是光线的昏暗,还是因为王耀一不小心就长时间地注视,在黑暗之中,他似乎看见一个将自己整个身体都笼在斗篷里,蜷缩着身子一言不发的孩子。

王耀觉得自己果然是太累了。视线瞥向挂在雪白墙面上的中,秒针滴答一声指向了12,正好午夜十二点。

 

也许是该休息一下了,王耀伸了个懒,关掉了桌上的台灯。

 

 

王耀做了一个极其诡异的梦,梦中他变得无比的渺小,在人来人往的车水马龙中间漂泊。他护着自己小小的身躯,抬头都看不见路人的脸,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蚂蚁,稍不小心就会被人踩在脚底。

不知是否是因为自身的渺小与行人的巨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王耀甚至觉得连入耳的声音都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的刺耳,哪怕是最细微的手机按键音,还是接听电话时传来的细小电流声,亦或者是每一个人胸腔中血液的震动与急促的呼吸。

宛若一股洪流汹涌而来,气势汹汹地塞满了他整个身躯,撑涨得连他的血管都几乎要爆开。王耀感到呼吸困难,他的视线也开始模糊,他觉得步履漂浮无法控制身体的平衡,他无法自控横冲直撞,在起起落落的皮鞋秋鞋中宛若老鼠一般的狼狈逃窜。

他忽然被一股力量举至半空,混乱中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注视着,被一个陌生的人用挑剔的眼光从头扫到尾。王耀感到十分的不安,他想要睁开双眼,却在苍白的光线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失去了力量的支撑。

 

失重感迅速包裹住了王耀。

 

 

男人喘息着惊醒,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看见了一张清秀非常的脸,心脏陡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血管里倒流,不过短短几秒,他手脚冰凉到几乎僵死。

“你醒了。”男孩依然是一身白色的斗篷,戴上了兜帽的他显得更加的瘦弱。
王耀一时语塞,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冲破胸膛,梦中的失重感仍然历历在目,他看着面前那个如同鬼魅一般的孩子,几次张嘴都是哑然。
孩子的双眸黑的发亮,宛如紫砂晶那般沁着细碎的光芒,只是那些光实在是太过微弱,微弱到不足以给他添上一分两分的人气。孩子面容再淡然,也不及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场淡,那是真正的,仿佛世上再无任何可以贴近他的冷淡。

“我快要死了。”王耀再一次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驳斥他在胡说,但是对方似乎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淡淡地说着:“她也是。”

王耀一愣,立刻开口:“她是谁?”
男孩歪着脑袋看他,似是不解。
王耀紧紧盯着他,继续问:“你又是谁。”

男孩咬了咬下唇,那双眼眸再一次望进了王耀的眼睛中,见他似乎真的丝毫不知,于是他垂下了眼帘:“我是......元青花。”
什么?
王耀微微瞪大了眼睛,只见男孩再次抬眼,眼角微红,语气哽咽:“我是鬼谷子下山元青花图罐。”

 

 

五、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处在灯光聚焦之处。他被摆放在一个高高的台子上,身后有一个男人操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很多。他感到惊慌失措,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被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罩得严严实实,他用力去推,却发现自己周身毫无力气。
在他的身前,坐着一一排排男人女人,他们盛装打扮,大多都戴着那种有宽大帽檐的帽子,刻意地微微低头,但是一双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无数热烈的视线投向他,那种灼热感让他几乎难以维持冷静。
他很害怕,惊恐地四处张望,却只在最后一排看见了熟悉的黑发黄肤的人。
这是在哪里?
他们是来带我回家的吗?

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灯光骤亮,似是为了烘托气氛那样,身后的男人一锤砸下,砸出令人心惊的响声。
他听不懂身后那个男人的话,却也知道大堂里看似肃静的空气中沉淀着多少热烈,但是在这灼人的气氛下,他只觉得寒意一寸一寸地爬满他整个身躯,再一丝一丝地渗透进惊慌失措的心里。

有没有人看见我?
有没有人可以看见我?

他再次看向坐在最后一排,似乎连灯光都有些暗淡的区域。耳边的锤音一声比一声响亮,座位里的男人女人们举牌子的频率也越来越小,与他相对的那一双双黑色眼眸中的亮光也越来越暗淡。
他们渐渐沉默,最终趋于死寂。





“你说......什么?”王耀只觉得心跳剧烈,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连脱口而出的话语都带着三分梗塞。
男孩安静地看着他,在这几近黎明倍显阴冷的房间里,墨黑的眼眸清澈透亮。
“文物是有灵魂的,他们扎根于他们所诞生的那个土地,并且从文明当中汲取生存的能量。”与稚嫩的声线不太相符的,是他言语中令人心惊的内容:“一旦文物离开了自己的土地,他们就会,枯竭而亡。”
孩子的口里幽幽念着“枯竭而亡”,一瞬间就在王耀的口里塞进了满满的苦涩,唇齿发麻。
孩子的眼眸依然清澈透亮,只是眼眸里的黑色深沉:“王耀先生,这不是您曾经告诉我们的吗?”
王耀瞬间被这句话惊出一身冷汗,阴湿非常。
“你……”话一出口便梗塞,磕磕绊绊了好几次,王耀才随着深呼吸将完整的问句说出了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孩歪了歪脑袋眨眨眼,似乎对王耀的话语有些疑惑,在他这般外露的情绪中王耀骤觉自己的问句有问题,正要开口修饰解释,便被打断。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为何会遇见你,但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快要消失了。”
压在舌尖下的苦涩再次在唇齿间肆无忌惮地蔓延,王耀心间钝痛,言语滞涩:“怎么会?”
“是真的,先生。”男孩一本正经地反驳道,“很快您就会知道了。”
“很快?”王耀莫名心惊,“什么很快?”
男孩并不回答,只是肯定地不断重复着很快。

看着男孩认真的表情,王耀的思绪有些混乱。他相信这个诡异的孩子所说的话,并非是因为他相信孩子的真诚,而是他在方才短暂的时间呢迅速地回想起了在男孩身上的种种疑点。从一开始相识之时不自然的装扮与路人的恍若未觉,再到孩子突然的消失与突然的出现,最重要的是他刚才的言辞......

这不是您告诉我们的吗?

多么的不可思议,王耀的大脑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所给出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以及随即而来的仿佛是为了作证一般的大段大段的记忆。以至于王耀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从未见过你。”因为即使他所活过的岁月太过漫长,但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忘掉一个生生的活物,哪怕那段记忆被封尘在大脑的最深处,贴上了不可窥视的标签。
王耀感到头疼,太阳穴处一鼓一鼓涨得他几欲爆裂。闪过脑海的那些模糊的片段就像是黑白的默片,一帧一帧在他的眼前飞速连接起来,变成了闪着白色雪花的老旧电影。

为什么会忘记……?


“你……现在在哪里?”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如果他就是元青花……
男孩听到问话微微一愣,脸上浮现出不知是欣喜还是落寞的神情。
王耀虽然微皱着眉毛,但是眼神中流露着似水的温柔,而他的声线本身就低沉温润。
“我不知道。”男孩这样回答。他似乎猜到了王耀的心思,转了转眼睛反问:“您能够买下我吗?”
王耀抬手按在男孩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坚定地回复:“我能。”
男孩愣了愣,缓缓地举高了两只手,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了王耀的手掌之上。

他们的手都是那么的冰凉。



“我看到她了。”
男孩突然一句话让王耀瞬间想起来“她”的身份尚未确定,但是他思绪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带着试探小心问:“你在哪里看到她的?”
“在一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还有昏暗的灯光。我进去之前有一个女人,金色头发,说的话我听不懂……那个女人看不见她。”
王耀心下一紧,满心的猜测怀疑几乎呼之欲出却仍然咽了下去,转而继续打听:“你……还记得在什么地方吗?……我指的是,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男孩垂下脑袋,声音也闷闷的:“我记不清了……无论是遇见你,还是遇见她……都是这里告诉我的。”说着他将右手按在了心口处。
王耀呼吸一窒,加重了按在他脑袋上的手的力道,让男孩回过神来看他,捕捉到他茫然的视线时,王耀浅浅笑着:“没关系的。”他想了想还是转移了话题:“你还会消失吗?要不要在我这里住下来?”
男孩沉默了。王耀看着他,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你……会一直都看得见我们吗?”
男孩仰着脸蛋,眉心蹙起,满面的惶恐。王耀眼眸暗了暗,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然后郑重地回答他:“我会的。”

相见至此的第一次,男孩笑得像是一个十岁的稚儿。

 

 

 

天已微亮,天空打着阴阴的底色,连漂浮的云朵都显得懒懒散散的,毫无精神。安静的世界渐渐地苏醒,晨炊袅袅升起,却似乎因为触到了清凉的微风后迅速飞散。
王耀从一处居民楼里走出来,和茫茫的人流融为一体,显得毫不起眼。他就这么跟着前面的那个人走,然后想着自己的事情,想着刚才老收藏家的儿子对他说的话。

“当年那场拍卖会,父亲也去了,那个时候很少有人会关注这个,但是在国内的收藏界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父亲不是香/港的大收藏家,但是还是跟着去了,一开始只是被那所谓的情怀鼓动,但是当他真的坐在大厅里,他才发现自己比想象的更加渴望。”
王耀接过了中年人递过来的一杯热茶,用那种超市里随处可见的玻璃杯盛的,没有半点特色,可能就连路边冒牌农家乐用的茶水杯都要比他手上的精致一点。王耀仔细了摩挲了一会儿,确定了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玻璃杯,没有什么暗纹与雕刻的装饰。
对面的中年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细微的举动,并没有露出什么其他的神色,收回的手交握搁在大腿上,他微微前倾身体,继续回忆。

“父亲说,他们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排,不是那么令人重视的位置,所以一行人也十分的沉默,直到拍卖开始。竞争出乎意料的激烈,预估价是600万-800万英镑,王先生和张先生都把最高点支撑在了1000万,但是没想到,当竞价到了1000万的时候仍有六七个人持续出价。而接下来的竞争,和我们中/国代表没有任何关系了。”
王耀听着中年人娓娓道来,即便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中年人说道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情绪低落了下来。王耀继续问:“那最后是谁拍下的呢?”
“英/国人埃斯凯纳齐。”王耀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亚瑟那张脸,但是这个总是面目带着骄矜之色的绅士虚影很快被中年人的下一句话打散。
“他是替海外私人收藏者竞拍的。”中年人说道,“并且不愿意透露任何个人信息。”
王耀皱起了眉头,他感到有些疲惫,也不知该继续问些什么,他想起亚瑟有些不屑地嘲讽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外行人,不知道收藏家的行踪之诡秘,本来或许还有些不以为然,但是此时此刻,仅仅是一个算不上完全收藏者说的几句话就让他无所适从。
“……我能知道什么?”
中年人盯着王耀,目光闪烁,良久,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又丢下一句当年的埃斯说的话:“不是亚/洲人,也不是英/国人。”
不知道为什么,王耀的眼前再次浮现一个虚影。
阿尔弗雷德。


一声鸣笛让他骤然惊醒,之前跟着的陌生先生已经穿过马路离去,而他正好在踏出第一步时红灯亮起,急着回家的司机烦躁地按笛。王耀往后退了一步回到了人行道上,一个人从他面前走过,他什么也没想,转身又神游似的跟了上去。



六/


王耀再次来到了展览中,只不过这一次他仅仅是一个普通参观者的身份,安安静静地排队买票,在保安的几番审视中验票,然后接受安检。走入正式展览馆的那一刻,他看见了与一位外国女士说着什么的亚瑟,但是王耀并没有上前去打招呼,而是转了一个方向离开了。
走在他面前的是一对女高中生,在一群拖家带口的人当中显得十分明显。女高中生时不时地停下来扒着玻璃看,又或者似是自言自语般地念叨着馆方竖在一边的中英文介绍,然后两个人交头接耳低语不断。
“你看它,真漂亮。”
“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灯光的原因,它看起来脆弱极了。”
“这种瓷器玉器本身就很脆弱吧。”
“虽然是这么说,是这样没错,但是你想啊,有多少被当作破碗破罐的中/国文物在几十年后突然被发现了价值,然后被小心翼翼地运送到拍卖场以几百万甚至几千万美元英镑的价钱决定所属者,从此过得珍贵小心,但是在那之前,它们可能就被扔在一个仓库里,全是灰尘和虫子,甚至还有肥硕的老鼠钻到它们的肚子里面撒野,它们可能被当作障碍物一样,被粗鲁的农民或者小孩搬到一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你看它,不也是被哪个人从稻草堆里挖出来的吗?”女孩指着那个介绍牌说道,而另一个女孩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说得对。”
“真是奇妙。”
“所以说它们一点儿也不脆弱?”
之前长篇大论的女孩似乎被这个问题困扰住了,想了好一会儿,很多家长牵着几岁孩子的手绕过了她们,落下了奇怪的视线,然后她才有些郑重地说:“不,它们还是很脆弱。”女孩的视线再一次地落在了玻璃内的瓷器上,单手贴在凉凉的透明玻璃上:“它们无法逃脱恶意的破坏,能够生存下来都是侥幸。”

生存。王耀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单词,甚至连女孩离开都没有发现,等他再次回神的时候,身前已无一人。但是他并没有继续参观,而是走到了那两个女孩方才站着的地方,玻璃上的手印还有一点儿没有消掉,王耀将自己的手掌贴了上去。
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乖巧的小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展台上,身边的板子上写得是她简短却坎坷的一生,但小女孩却闭着眼睛,仿佛陷入了一个黑甜的梦境,浑身散发着安然的气息,等待着谁将她唤醒。

“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不是吗?”生涩的中文在王耀耳边响起,他下意识转头看去,是一个陌生但又有些眼熟的女士。搭话的女士戴着米色的淑女帽,宽大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但是嘴角的细纹仍然无情地暴露了她的年龄。
她见王耀不搭话,也不觉得尴尬,只是面带微笑地继续欣赏,王耀看见她嘴角的笑容,有些惊讶地试探道:“您看到了……什么吗?”
女士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眼神细细地描摹了一遍瓷器的外形,其专注的模样仿佛连墨镜都无法遮掩住她审视的目光。等她终于结束了欣赏,女士才转过头来与王耀对视,没有了方才专注的气息,她整个人都显得十分的和蔼可亲,仿佛就是坐在公园长椅上的老人家。
“您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您感受得到的。”
王耀默认了,但在心中小小地纠正了一下:是看到的。
女士似乎猜到了他心中在想什么一样,开口道:“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他们心意相通吗?”
“……我认为是的,女士。”
女士轻笑了一下:“对于我们这些收藏家来说,像你们这样的存在,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不过似乎您们都不太在意这种天赋,或许是因为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又很多当务之急的事情要考虑,有更现实的问题存在并且阻扰你们......真的是太可惜了。”说着她似乎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王耀不知为何想起了和男孩谈心那一天,突然发现被自己遗忘的一段记忆。他顿时就难受了起来,看向玻璃中的展品时也带着极其复杂的神色。
他是不是也曾经和这个孩子说过类似的话。
关于灵魂,关于土地,关于归属,关于这一切被他遗忘的话语。

“好了。”女士笑容加深,“我要失陪了。”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王耀的身后,他转过身去,看见亚瑟微皱着眉看着自己。
这时候王耀才想起来,这是刚才进门时看到的那位亚瑟与之交谈的女士。

 

 


“先生,这是劳伦斯的照片与落脚的酒店地址,是否要……”站在桌前的男人话说到一般就停住了,等着王耀的下一步指示,只是过了很久,王耀只是挥了挥手让他离开。门被轻轻关上后,王耀将桌上的照片拿起来,金色的披肩卷发,戴着宽大的淑女帽,帽檐被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了嘴角的细纹。照片是偷拍的,在照片中女士正提起裙摆走上酒店的楼梯。
“我见过她。”王耀猛然低头,看见男孩不知何时钻到了他和桌子之间,有些吃力地踮着脚看他手里的照片,“我见过她,在那里,我看到她在和瓷器说话,真奇怪,明明她完全看不到我们的。”
“你能确定她真的看不见吗?”王耀摸了摸男孩的头,轻声问。“我保证。”男孩转过头去看王耀的眼睛,认真地发誓。
“你又去看那个小姑娘了对不对?”
“嗯,因为我怕她感到寂寞。我一有空就会去陪着她,她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窝在小柜子里,我能感觉到,她越来越虚弱了。”“没关系的。”王耀重重地按了按男孩的头顶,不知是在宽慰谁而喃喃,“很快,她就会回来了。”男孩又转过头去望着王耀的眼睛:“我也是?”“你也是。”
“你要去找她吗?”
王耀的视线又落在了照片中的女人身上,良久,他轻轻说道:“在这之前,我要先去找一个人。”



“稀客。”阿尔弗雷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双手交握抵在桌子上,海蓝色的眼眸中氤氲着不知名的笑意。王耀瞥了他一眼,一伸手从边上抄来一把椅子绕过了长桌坐在了阿尔弗雷德的边上,椅子腿儿敲在地砖上发出好大的一声响炸得阿尔弗雷德还没有缓过神来就只觉眼前一花一个黑影嗖得一下凑到他的面前来。
好……好大一张脸啊喂。
“那个王耀啊……”“还给我。”“没钱。”
王耀呵呵一笑吹了声口哨,一巴掌糊在了阿尔弗雷德的脸上五指成爪扣住了这个美/国人的一张瓜子儿脸:“我的元青花,快还给我,不然就揍你。”阿尔弗雷德伸脚一踹踢断了王耀的椅子腿,一时不备的王耀酿跄了一下站了起来,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卸了下来,反应过来时阿尔弗雷德已经跳得老远。啧,王耀甩了甩手一下子跳到了桌子上,瞄准了阿尔弗雷德就要跳过去。“欸等等等等——”阿尔弗雷德急忙双手举起,连滑下的眼镜都没来得及去扶,“我说王耀你见鬼了啊!”

阿尔费雷德的余音刚落,王耀仿佛就是被戳破了的气球一样,浑身的气场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就这么蹲在了木制的长桌上,原本捏成拳的双手也松了开,耷拉在身前,脑袋也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阿尔弗雷德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往前迈了一步,于是刷得一下一股冰凉的风扫过脖颈,定眼一看王耀不知从哪里顺来一只钢笔抵着他。
好吧好吧,阿尔弗雷德耸着肩赶紧退了回来,看着沉默的王耀,沉声说:“好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元青花,我可是真不知道。”“怎么?不像之前那样向我嗷嗷炫耀你的信息渠道了么?”阿尔弗雷德扶了扶额,颇为无辜地说:“啊呀我可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啊。”
啪的一声,阿尔弗雷德推了推眼镜,看着王耀动作敏捷地跳了下来,绕开了阿尔弗雷德往门外走,走到一半儿又停了下来:“我把95年的那份文件看了好几遍,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阿尔弗雷德没有回头去看那个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的男人,虽然王耀的声音低沉,但阿尔弗雷德仍然能感知到他话语中的压迫感。
王耀缓缓伸出手,放在了门把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他伸手按住了那些令人心烦的小疙瘩,继续说道:“真是好大的一个圈套啊。”
说完,王耀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的来去就宛如一场闹剧一样,没有任何符合逻辑理论的结果,显得荒诞不堪。阿尔弗雷德看着颇显狼藉的房间,文件上沾着黑色的脚印,墨水涂抹在桌角的盆栽上,还有刚才被当作匕首的钢笔滚在地板上,窗外的风鼓起了蕾丝窗帘,将外头的阳光也一丝一丝地透了进来。阿尔弗雷德望着落在地板上的斑驳阳光,默然不语。


“任何关于返还被盗文物的请求,应自请求者知道该文物的所在地及该文物拥有者的身份之时起,在三年期限内提出;并在任何情况下自被盗时起五十年以内提出。”
“这里。”男孩坐在王耀的腿上,指着王耀刚才念的那句话的地方问,“这是什么意思?”王耀嘴唇微微翕动,却最终没有说出任何的话来,他的沉默让男孩心中有点不安:“我不太能看得懂这样的字……”
王耀还是没有说话,男孩坐在他的腿上,他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分量。他的视线落在男孩的手指上,很细,是个孩子的手指,还带着点儿婴儿肥,只是和普通孩子不同,皮肤白皙,没有任何的伤口,看起来苍白脆弱,甚至在某一个瞬间他能透过男孩的手看见后面的纸张。’
王耀忽然意识到,如他这般的存在,在世界的各地。像他这样内心满是惶恐的孩子,正在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的小柜子里,在昏黄的灯光下,望着陌生的人种与民族,闭上眼感受不到故土的气息,灵魂逐渐的衰弱。他们在日/本、在德/国、在美/国、在俄/国、法/国、奥/地利甚至是瑞/典……他们正在死亡,再也嗅不到故土的气息的他们,逐渐泯灭。

“对不起。”王耀握住了男孩冰凉的手,低语,“对不起。”
忽然王耀感到左脸一凉,他发现男孩的另一只手贴在了他的左脸上,男孩对上王耀的视线,伸手按住了他的一只眼睛,男孩的声音清越干净:“我不会说,没关系的。”王耀鼻尖一酸,垂下了眼眸,声音哽咽:“嗯。”男孩又按了按他湿漉起来的眼睛,稚嫩的声音坚定无比:“但是她让我转告你,她会一直等你的。”

“……好。”

 

七/

 

 

“我们又见面了,劳伦斯女士。”王耀站在门口,为他拉开房门的侍从低眉离去,穿着淑女裙的女士坐在阳台上,白色的小桌子上摆放着蛋糕塔,甜蜜的气息蔓延在整个房间之中。王耀走过去,坐在了女士的对面,而劳伦斯女士也一直注视着王耀,从他进门的那一刻,到他落座的那一秒。

“作为一个收藏家而言,我认为您并不算合格,王耀先生。”劳伦斯女士面带微笑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虽然言语中似是带着无限的恶意,但是她的眼眸中毫无任何厌弃,反而平和如阳光下平静的大海。王耀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指骨节,即便他的年龄要比劳伦斯女士大好几百倍,但此时此刻他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懵懂的初学者,受到老者的教育。

“我十分惭愧,劳伦斯女士。”王耀的视线落在了桌面上的草莓蛋糕精致的奶油上,嗅着笔尖淡淡的香甜,他的言语中却仍然带着苦涩,“我将他们遗忘了。”

“如今,您终于想起来要接他们回家了么?”劳伦斯望着王耀深邃的眼眸,轻轻地问询。王耀牵扯起一丝虚弱的笑意,但他眉心蹙起眉梢上扬,下颚不自觉地收紧,唇角的肌肉紧绷——这是痛苦的表情。王耀深呼吸后,缓缓开口回答:“不,我忘记的并非是接他们回家。”他又停顿了,就像是一个罪大恶极又幡然悔悟的恶人在自述罪恶那般,沉痛的记忆与相悖的行为,羞愧与难以忍受的愤怒突然涌现,让他无法再继续陈述。

“我忘记了爱护他们的心……我忘记了珍重的意义。”王耀的声线颤抖了起来,他终于像是忍受不住什么了一般将头低下。他逐渐回想起当初,那些小家伙刚刚诞生的时候,他曾如此欣喜地捧着犹带着温热的瓷器,听着匠人说道,他们必定会流芳百世。稚嫩的男孩女孩缓缓睁开双眼,看一眼如此热切地欢迎他们到来的土地,他们看见一个男人,笑得温和雅致,轻柔地说道:“终于醒啦?”

千百年以后,当这份初遇的心情逐渐蒙尘,越来越匆忙的男人将视线放在了越来越多的事物上,他们在他的身后,想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而起,想要拉一拉他的衣角却发现他忽然换了笔挺的短装。当他的视线终于再度落在他们的身上,眼眸中却没有将他们捧起时的欣喜,他眼中的赞美与骄傲与别人如出一辙,他们之间隔着橘色的昏黄灯光与坚硬安全的防盗玻璃,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他们被迫分散在世界各地,陷入了沉睡。

“劳伦斯女士。”王耀将脸从掌心中抬起来,他的面色已然恢复如常,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眸色深沉难测,“您说得对,我是不合格的。”劳伦斯女士端起红茶浅浅啄饮一口,动作优雅地将现代工艺杯放下,视线温婉地落在王耀身上。“所以我,必须弥补我的过错。”王耀迎上了劳伦斯女士的视线,深色的眼眸中氤氲着难以忽视的决绝,“我们合作吧,劳伦斯女士,我请求您与我合作。”

一直沉默不语的劳伦斯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的脸庞,缓缓站了起来,她直直地望着王耀,他们之间的时间似乎静止,微风拂过,这才发现原来已天色暗沉。

“你已经合格了,王耀先生。”

 

 

 

 

“太好了。”男孩绕着王耀转了一圈,心情很是愉悦,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王耀担心绊到他,干脆停了下来,坐在了路边的长椅上。荧黄的路灯发出柔和的光芒,落在王耀的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衣裳。男孩一下子跳到他身边坐好,抬头去望他,再次欣喜地说:“太好了!”

王耀也扭头看他,看他稚嫩的眉眼舒展开来,看他漆黑的双眼中反射着细碎的光芒,看他似乎比昨天更在有存在感了一些,而不是单薄到几乎透明的脆弱。于是他也眯着眼睛笑着说:“是啊,太好了。”

男孩就像是一个得到了表扬的孩子一样,获得了肯定的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她知道了一定也很高兴,很快,不,不是很快,是明天。明天她就可以回来啦,她一定很高兴,她说她盼了好久了,她说每次看到故都的人走过她都要深呼吸,闻闻从故土而来的气息,她等了好久啦!”男孩说着说着晃起来腿,语调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仿佛什么言语都无法表达他内心中的愉悦,只好一连地说:“太好啦,太好啦!”

“你为什么那么高兴呢?”王耀按着他的脑袋,恶作剧似的揉了揉。男孩嘻嘻笑了出来,继续晃着两条腿:“我太明白她的感受了,我们都是被人藏起来的,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哪儿。我太明白了,我们心意相通的呀,我明白她有多高兴。我,我应该去告诉她!我现在就去告诉她!”说着他就要跳下长椅,但是动作到了一半,他又十分失望地泄了气:“诶,不行,我不能告诉她了。”

王耀疑惑地问:“为什么?”男孩突然安静了下来。

白色的小飞蛾在灯光里毛躁地转来转去,偶尔有路过的行人匆匆而过,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忽远忽近,不远处的小卖部似乎也到了关门的时间,铁门桄榔桄榔地被一拉而下,霓虹灯啪的一下就暗了,灯管里流动的电流声也啪的一下消失了。

男孩不再晃动腿了,他掰着自己的手指,像是在数数一样,一个一个地掰过来,又一个一个地掰过去。终于,他仿佛是下定了决心那般:“我要走啦。”王耀猛地一愣,追问:“走?去哪儿?”

小男孩依旧低着头数手指,又过了会儿才闷闷地回答:“我要回去啦,我能感觉到的,我马上就要回去了。”说着他又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盯着王耀看:“你相信吗,我觉得我出现在你面前,就是为了帮助她,而不是我自己。我觉得,我是说我有种预感,只要她能够如愿,总有一天,我也可以的。”男孩灿烂地笑了起来。

王耀觉得心口有些闷,他用力地揉了揉男孩的脑袋,沉声:“恩。”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大概还要过一会儿。”

“恩。”

“要是能告诉她就好了,不过到了明天就什么都知道了吧。”

“恩。”

“你不急着走吧?”

“恩。”

“那就……再陪我一会儿吧?”

“恩。”

 

 

男孩靠在王耀的身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们说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说道男孩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真的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是个小孩子的模样,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还是小孩子的模样,是不是不管再过多少年还是小孩子的模样呢?他们是不是不会长大呢?他们平时是不是一直都在睡觉呢?喜欢玩什么吗?喜欢吃什么吗?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直到天际微白,晨曦乍现。

终于到了展览的最后一日。

 

 

 

最后一日的展览显然与之前不同,虽然看起来一样人群众多,但其中又显然暗潮涌动。亚瑟很容易就在人群中找到了王耀,他避开人群走到了王耀的身边,忽然发现他似乎有点儿不同。

“干嘛一直盯着我。”王耀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他,好笑道,“怪吓人的,你不知道吗?”亚瑟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有些挑剔地说:“眼下青黑脸色苍白,王耀,你好像状态不太好啊。”王耀闻言笑笑:“是么,也许是有点儿激动了。”

“和劳伦斯女士谈得如何?”

“不如何。”

被干脆利落地断了话之后,亚瑟心下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展览中心的会台上已经几乎准备就绪了,最上方的水晶灯亮了起来,整个会展都显得富丽堂皇。深色的幕布拉得严严实实的,遮住了所有人探望的视线,同时又勾引起了众人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最后会展的重头戏,最后一天的联合展示将是中英两国的大收藏家的舞台,一些从来都是闭门不现的传说藏品也会随着收藏家上台展示。会展主持人已经就位,在收到暗示之后带着得体的笑容走上会台,宣布这场重头戏的开始。

收藏家的介绍十分的冗长,但是记者区域的闪光灯几乎从未停过。亚瑟悄悄往王耀那儿靠了靠,压低了声线说:“听说你揍了阿尔弗雷德一顿?”王耀瞥了一眼,笑着说:“冤枉啊。”亚瑟冷笑了一声道:“他还说你威胁他呢。”王耀:“冤枉。”

“今天那小子怎么没来呢,不符合他一贯爱管闲事的个性啊。”闻言王耀转过头来,朝着亚瑟笑得十分灿烂:“他被绊住了,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嘿!”十分活泼的声线从两人之间蹦出来,亚瑟看着阿尔闪烁的眼睛,略带嘲讽地瞥了眼王耀。王耀耸了耸肩:“我没想到他动作那么快。”阿尔弗雷德微微弯腰,两只手分别搭在亚瑟和王耀的肩膀上,他扭头对着王耀控诉道:“太过分了啊,你居然让门卫拦我。”王耀扬了扬眉,将他搭在肩膀上的手戳掉:“我让门卫拦的是不穿正装的人,谁让你放荡不羁呢。”阿尔弗雷德扶了扶眼睛,干脆将身体的重心挪了大半靠在亚瑟的身上,被戳下去的手比成枪支对准王耀,得意满满:“还好我两手准备。”说着站直了身体,动作夸张地理了理衣襟。亚瑟皱着眉,转过头去看会台上的多媒体放出来的资料,不再多看阿尔弗雷德一眼。

王耀呵呵笑了一下移过去:“我知道你现在特别想把他回炉重造,毕竟这家伙可是把你的绅士风度总结为对人弯腰的人。”亚瑟眉头跳了跳,闭了闭眼睛终于开始选择离开,而阿尔弗雷德站到了王耀的身边,看着他放松的眉眼,沉吟了起来。

 

“王耀。”阿尔弗雷德没有转头看着他,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主持人结束了介绍,将第一位收藏家迎出幕布。“我可是好心劝告你,不要想着从教科文下手哦。”水晶灯暗了下来,而灯光都聚集在了会台上,随着第一位收藏家的出场,他所带来的展品也在重重保护下出现在了莹白的灯光之下。多媒体的屏幕上放起了展品的相关资料,以及当初的拍卖价格。

“你知道我不会坐以待毙的。”

“没有人想要再毙掉你了,王耀。”阿尔弗雷德保持着灿烂的微笑,微微上扬的尾音让他看起来永远那么的朝气,“保持现状不好么?”

王耀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也随着他语调上扬:“我正在保持现状啊。”他一字一句道:“我的现状不就是有所作为吗?”

阿尔弗雷德不再接话了,站在他的身边,王耀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呼吸短促了一秒,周身的气氛都显得沉重了不少。良久,阿尔弗雷德出声了:“你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的。王耀,没有人会同意你修改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只因为你的心血来潮。”

“心血来潮?”王耀细细咀嚼了这几个词,他沉声,温和却又不失坚定:“那我会来很久哦,准备好了吗,hero?”阿尔弗雷德一眼扫来,发现王耀正含着笑意看他,于是他也缓缓地笑了:“拭目以待哦,王耀。”

 

 

 

天越来越暗沉,终于夜幕降临,夺取了最后一丝不算清亮的光明。会台上的展览也终于在几个小时后迎来了最高潮的阶段,作为唯一的保密收藏家与她的展品,几乎全场的业余爱好者或专业收藏家都对此好奇不已,媒体区的长枪短炮早已蓄势待发。当深色的幕布缓缓拉起,劳伦斯女士的介绍在多媒体上伴随着悠扬的音乐展现在众人的面前,人群中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主持人走到劳伦斯女士的身边,十分热切地欢迎她的到来,劳伦斯忽然对身后的翻译轻声说了几句,身后的翻译通过话筒将她的话语传递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十分荣幸地被邀请作为压轴的收藏家。身为一个收藏家,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与我一样,对那些身世坎坷却又精妙绝伦的珍宝怀有无限的爱意,每一个珍宝都是有灵魂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当我决定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几乎是同时便决定了我要带来的展品。因为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她深切的渴望,所以我决定将她带到她的故土。而此时此刻,我无比地庆幸我当时的决定,因为我遇到了比我更加珍惜她的人。”

“因此,我决定,将这件展品,归还于她的故土。”

随着翻译高昂的余音落地,劳伦斯的藏品在升降台上逐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温柔的展示灯光笼罩在它的身上,将它的每一寸弧度都清润的无限柔和美好,鲜艳的釉色绘制的是来自古代东方的传统图绘,一笔一划都蕴含着无限的深情,仿佛匠人在灯下细细绘制的景象飘忽于人前。

镁光灯疯狂的闪烁,亚瑟抱臂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这可是如愿以偿了。”阿尔弗雷德轻笑着说道,不知是单纯的感慨还是嘲讽。亚瑟将视线移到人群另一边,王耀就站在那儿,在闪闪烁烁明明暗暗的灯光中,他脸上的神色也显得晦暗不明。当场上的灯光大亮,水晶灯反射出灼人的光芒,亚瑟下意识地眨了眼睛,终于适应了骤亮的环境,他突然发现王耀已不在原地。

 

 

 

当场上灯光骤亮,仿佛是拍卖场上最后一锤的定价落定,被摆放在展台上的拍卖品,贴上他传奇的价码,被悄悄地带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交易完成。可是这一回并不是拍卖,王耀也不是那个被卡死在半空看着欧洲收藏家相互竞价的可怜收藏家,劳伦斯女士决定将属于他的东西归还于他,所以,当那展品出现在灯光下的那一秒,便是属于王耀的了。

他多么的期待啊。他多么期待看到她的那一刻,她是否和男孩一样,穿着素色的斗篷,是否留着长长的发辫和乌黑的刘海,她的眉眼是否与瓷器般清雅,她的眼眸是否清亮且沉敛。她说话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呢?她会用怎样的语气神态呼唤自己呢?她在与故土分别的千百年里见到了怎样的人?她经历了怎样的故事?她是否愿意告诉自己?

她应该是一个害羞的孩子吧,梳着娃娃头,盖过眉毛的刘海,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眸又黑又亮,宛若紫沙晶那般闪闪发光。她穿着素色的长袍,一如迎接她出生时的匠人所穿,因为她十分感激他将她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她应该在千百年中沉睡了好久,应该总是觉得有人在唤她,她终于醒来后发现身处异乡,该有多么不安。

 

所有人都在感叹这个展品的精美,惊叹于多媒体上所陈列出来的坎坷经历,他们看着它宛若望进了遥远的历史,赞美这巧夺天工的技艺,然后,为这个珍宝能够归于故土而欢呼。在方方正正的玻璃罩子里,宛若天鹅般优美的瓷器静静悄悄地接受着众人的赞礼。

没有人看见在灯光下,一个小姑娘懵懵懂懂地醒来。

因为灯光下空无一人。

 

王耀的心瞬间闷痛起来。

 

她应该是一个害羞的孩子吧,梳着娃娃头,盖过眉毛的刘海,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眸又黑又亮,宛若紫沙晶那般闪闪发光。她太害羞了吧,所以迟迟不出现,她太害羞了,所以无论王耀如何寻找,找遍了幕前幕后,找遍了会展内外,都没有找到她。

她太害羞了,所以消失不见了。

王耀忽然想起来今天清晨,当晨曦乍现的时候,依靠着自己的男孩忽然低低念了一句:“我还会再来的哦。”王耀反应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什么?”

“我还会再来的,我们都会。”男孩的声音有些困顿,低低的,十分温柔。

“只要故土依旧,只要你还存在,我们无论沉睡多久,都会再次醒来,哪怕……”初升的太阳散发着金色的耀眼光芒,仿佛是从冰冷的夜中挣脱出来的阳光,带着些许的凉和无限的温暖,从天际缓缓蔓延至大地远方。金色的光芒温柔的落在坐在长椅之上的人的脸上,仿佛落下了温柔的吻,然后毫不停留地离去,它将吻遍寸土大地,吻遍每一个沉睡的人们。

“哪怕我们消亡,也会……”

 

又是跨越黑色与白昼的午夜凌晨,会展中的安全灯明明灭灭,绿色的灯光映在王耀的侧脸上,冰冰凉凉的。

他的身边,仍旧空无一人,等待谁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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