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不是拌面

拱手而别,以期来日。

覆灭【楼兰自拟/2015.12】

她知道她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是她一直在虔诚地祈祷着,从她宣布废弃楼兰城的那一刻起。浩浩荡荡的人群逆塔里木河而上,他们像是一口将要枯竭而亡的泉眼,又似一群依偎在一起的鱼,逐水而走。他们每看到一棵树就会激动好半天,每看到一汪小小的湖泊,就诚惶诚恐地祈求一会儿。

她一直将那木雕的佛像带在身边,每当夜深人静时,她就将那木雕小心地捧在手上,轻轻地擦去表面的黄沙。当她顺着佛像袈裟上的纹路抚摸的时候,只恨自己的手指不够柔软光滑,当她将佛像安稳地放进布袋里的时候,只恨自己的力气不够大脚步不够稳当。

她已经很虔诚了。

可是那些染了病的孩子还是在一个一个地死去,那些绝望的母亲对着河流哭泣,将孩子的尸体掩埋进小小的沙丘里。到了晚上,又会有一个家庭发现自己的家人染了病,然后默然地等待清晨,等待无尽的迁徙,等待不可避免的死亡。

风沙越来越大,狂风卷起黄沙,恶狠狠的气势几乎是要将人统统掩埋,他们只能可怜地躲在掩体后面,相互之间紧紧抓着手,不叫人被这风沙吹走。待那埋天葬地的风沙终于归于平静,人们将自己从沙子里拔了出来,却绝望地发现河流又不见了。

 

“我们没有水了啊!”有人哀嚎,“谁来救救我们啊!”

而她只能抚摸着孩子粗糙的脸颊,哄他闭上眼睛吧,从此安眠无忧。她变得越来越瘦弱,发间的翎羽一根根地凋零,落在冰冷的沙子上,转眼就被踩进沙子里,她将它捡起,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也是这般捏着一根美丽的翎羽,放在早夭的公主的胸前,放在王耀的眼前,这是她最真挚的祝福。

她的面纱早已经被摘下,绑在一棵枯树枝上作为记号,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而她随身携带的那些酒器,早就被脏污的河水冲淡酒气,而她却要小心地捧着,等待着沙砾沉下,将清水喂进病人的口中。

 

瘟疫越来越严重,原本人数浩荡的楼兰城民居然也剩不了多少了,她站在远远的高丘上,看见她的城民排成长长的一线,缓慢地向着日落的方向走去。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慢,当领头队伍中的第一个人没入了遥远的地平线,她发现那些步履蹒跚的人们仿佛被太阳吞噬了一样,从此一去无法回头。她突然想起了在某个夜晚,她与某人月下对饮罢,那个男人一拂衣袖,明明战甲裹身背影却无限风流。她看着那个男人,一步一步地走向远方,苍白的晨曦在他的脚后落了一地,他的脚印清晰明显,他所往之处,皆是清明的模样。

她算计了他,她将自己的弱小毫无遮掩地坦白出来,她将自己的两面三刀也全部叫他知晓,她知道强大如他,必然不会懂得她的苦楚,但是她也相信,强大如他必然不会为难一个已经将自己剖得细细了的楼兰。她用她引以为傲的好酒,用她满身的风情,用她不羁的作风与他相交,只为了偷一点安生。

但是现在想想,那一杯酒,真的是醇香无比的。

 

她开始想念家乡了。

 

 

 

 

武帝太初元年,命汉将任文领兵从小道袭取楼兰,擒楼兰王。而就在楼兰王被擒获的第二天,王耀的军帐前就站了一位美艳的女人,巡逻的士兵一看愣了好半晌,才操着武器叫嚷着围了上去。王耀撩开帐帘脚步一顿,视线落在了那个直直挺着身板的女人身上。

女人微微抬着下巴,她的额上贴着颜色艳丽的额饰,薄薄的面纱遮住了她高挺的鼻梁与饱满的双唇。她的周围围着刀剑相向的士兵,锋利的刀刃直直地指着她细瘦的脖颈,但是即便如此,她都没有苟缩起来显现出任何恐惧的神色来。直到王耀站在了她的面前,女人那双猫眼石一样的眼眸才显出几分辉光来,于是她轻轻地摘去了覆在面上的薄纱,又从发间取下一根碧色的翎羽,双手相持递到王耀的面前。

只听见她用这不太标准的官话款款说道:“您好,强大的国,吾乃楼兰。”然后弯下了她柔软的腰肢,腰间的衣穗在风中轻轻颤动,不等王耀回话,她又直起身来,眯着眼睛笑得妩媚:“我带来了引以为傲的好酒。”

王耀心下轻笑,拂去了肩膀上战甲的黄沙,端的是一片温文尔雅道:“却之不恭。”

 

这是王耀与楼兰第一次见面,却不知为何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意味,许是因为楼兰的行为举止岁看似浪荡不羁却没有分毫失仪之处,到叫人觉得人生就该是这等的快意。他们也曾月下对酌,没有绿油油的桂树,没有打磨精细的酒具,就在沉寂的黄沙之上,就着皎白的月色。楼兰笑问他在看什么,王耀饮下一杯酒,带着三分醉意道:“看我无垠的疆土。”接着他又似不解道:“你真的是楼兰吗?像你这般坚韧的人,又怎会是那般两面三刀之人……你真的是楼兰?”

楼兰只笑而不语。待酒过三巡后,月沉流沙,天际微白,沙漠的雾夜悄无声息地消散而去。王耀褪下厚厚的棉衣,站起身来拂去一身沾了露水的细沙,转头对那仍旧倚靠在一团翎羽绒衣之中的女人谢道:“多谢好酒。”而楼兰目送着王耀走在逐渐消散的雾气里,仿佛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一片清明,连曦光都在追随着他的步伐。

楼兰低头将那氤氲着酒气的器具皆埋入冰冷的黄沙之中,任那觅食的蝎子一头钻了进去,从此醉醺醺得也不知今夕何夕。

 

汉将奉命斥责楼兰王,楼兰拉着他悄悄儿地躲在一边儿看着。王耀原以为她是为了楼兰王而来的,只是这几日她从未提及过半句,王耀便也只当不知道,如今却突然叫人拽了来了这里,倒是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楼兰余光里见到了王耀面带不解的神色,垂眸笑了笑,只转头叫他看着。

只见楼兰王仍身着锦衣,只是略带几分风尘仆仆的样子,面色微苦,伏了伏身子道:“小国夹在大国之间,不两面称臣就无法自安。”

王耀转头去看楼兰,楼兰仍旧挺直腰板,未覆面纱的脸上露出一丝妖娆的笑来:“你看,这就是我,我是楼兰。”

 

只是此时的王耀,虽然强大,却带着几分天真,看到别人的示弱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因为自身的强大所致,哪怕隐隐知晓其中的算计,也无心去多想。而几百几千年后,当他也终于摔得狠过了被人欺侮得几乎要面目全非过了,躲在断垣之后就着微弱的月光包扎伤口时,不经意间想到了此时楼兰来。

他笑笑:“这哪里是坚韧,分明是狡猾。”

 

可惜这个狡猾的女子,竟再也没有见到了。


评论(7)
热度(83)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半面不是拌面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