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不是拌面

拱手而别,以期来日。

朱明【耀国人/非西皮向】

本文为《筑·流光》参本文,已解禁w



朱明

 

 

王耀曾经与一个老和尚交好,虽说是交好,其实也仅仅是偶然过路时忽而想起还有这么一位交情如水之人,于是步入寺庙内短短地切磋一二。切磋什么呢?王耀是不怎么懂佛理的,平日里寻常人家也极少大事小事来参拜一二,他们大多也如王耀这般,得聚了天时地利人和,这才悠悠然而来。

这日也是无二的好天气,蔚蓝底色的天空上飘着似纱的云层,凉冬的风拂上人脸,由内而外地沁出丝丝的凉气。王耀难得偷了这浮生半日的闲暇,稍一思量决定到这寺庙来和老友闲聊一二,顺便也躲去宫人一惊一乍的担忧与繁杂的政务。

王耀走在稍显荒凉的石砖路上,缝隙之间是枯黄萎地的杂草,精神不济地弯着,随着偶尔吹来的风颤动两下。王耀看着地面往寺庙深处走,一路上小心避开了那些随意花开花落的植草,也小心蹭开了因为老旧腐朽而松动的小石子儿。当他绕过一个庙宇来到寺庙后头的井水处时,正巧看见一个老和尚从井里拉起一桶水,水桶上的木板上不知裂了多少条缝,一股股地往外冒水,王耀眼看着放在井口边的半桶水,一点点儿地又漏了一半,湿了老和尚的鞋与脚边的泥土。

老和尚见状,双手一合年了句佛号:“也算是贫僧润泽生灵,功德一件,功德一件啊。”王耀走了过去,想到了一路而来颇显凄凉的景致,有些无奈有些苦涩道:“积了功德又能如何?”

老和尚仍旧是双手相合眼眸禁闭的模样,也不知是否是在心中默念了什么佛经,半晌才开口答非所问地回王耀的话:“施主又偷偷来贫僧这儿,不教此处景致冷落,可见积功德之用。”王耀被逗笑了,但是笑着笑着又在越来越凉的冬风里淡了神情,垂下眼敛不知是何情绪:“这几年你也不好过。”

老和尚睁开眼睛,看着王耀,颇为俏皮地眨了两下,然后说:“施主日子混沌了?不过一年而已。”王耀一愣,心里算了算,果真如此,心下不由得好笑:“也真是奇怪,你才是局中人,却比我更释然,渡尘。”

 

老和尚法号为渡尘,王耀初听闻时,有些不得其解:“出家人四大皆空,又为何步渡尘河?大师你这法号取得不好。”老和尚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身上单薄的袈裟,抬眼问道:“施主可知何为四大?”王耀想了想,双腿盘起一屁股坐在了渡尘的对面,想了半晌,缓缓说来:“可是酒、色、财、气?”渡尘晃了晃脑袋非也非也地念,然后说道:“乃地、水、火、风。”

王耀随着渡尘一个字一个字在心中默念,细细嚼味,转念一想不对,叫了出声:“大师你故意岔开话儿。”渡尘念了句佛号笑而不语。

 

“大师。”王耀看着渡尘将水桶提起倒入角落里的水缸之中,犹豫了一瞬后小心问道:“其它人呢?”渡尘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只是用略带气喘的声音淡然回答:“走了。”王耀一愣,但是很快就了然。距离他上回来已经一月有余了,这一个月里,从宫中又传出了不少灭佛的流言。自四月起,宫中下令彻查天下寺院及僧侣人数,五月里又命令长安、洛阳左右街各留二寺,每寺僧各三十人,天下诸郡各留一寺,寺分三等,上寺二十人,中寺十人,下寺五人,八月,令天下诸寺限期拆毁。而如今已到了秋叶飘零寒霜渐积的时节了。

“施主不必介怀。”渡尘不知何时放下水桶,看着王耀微微躬了一躬,“贫僧心领。”王耀只觉得口中干涩,怔了半刻才磕磕绊绊地说道:“我可以去和……”“阿弥陀佛。”望着渡尘沉静的眼眸,王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去和谁说?唐武宗?还是宫里的那两个道士?亦或是悠悠天下?除开佛道两教争斗不谈,除开唐武宗个人喜恶不谈,寺院经济扩张国库收入渐微,土地争斗愈演愈烈,佛教式微已是无可避免——这时间又哪里会有安乐之地只潜心修佛不问世事?渡尘啊渡尘。

“是我想岔了。”王耀有些疲倦,声音也低落了下来,渡尘看在眼里,幽幽一句道:“施主可否为贫僧去看看,那棵银杏树可落了叶?”王耀闷闷地应了,转身离开这个小院子,穿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来到稍显宽阔的前院,一棵细瘦的银杏树在寒风里发出瑟瑟的声响,入冬的风卷起尘埃西沙,却没有吹走半片黄叶——它们早在十几天前就落尽了。

王耀见之景象不由感到凄凉,他想起了当年这里还被叫做嘉福寺的时候,大和尚带着小和尚一铲土一筐石,将小小的树苗栽下,以至于高僧华严踏入此地的第一句话便是赞叹这漫天金黄的落叶禅意颇深。

这里的香火也曾极盛,勤勤恳恳的百姓们揣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自己的虔诚与期许。身着灰色僧服的和尚拿着大大的扫把一下一下地扫着,扫去过往匆匆之人脚下的尘灰,也将片片落叶尽数归于其根。

“施主。”王耀闻言转身,看见渡尘站在院门口看着自己,这么远远地望过去,才发现老和尚的身上除了灰色的僧服便只有一件因为多次浆洗而颜色黯淡的袈裟,但是即便如此,渡尘仍然是如此的沉静,仿佛他并非置身于一所破败的寺庙,仿佛他并非在面对一个黑暗无光的未来。

“此树此年的衰败,与来年无关。”待到深秋十月,它又会是金色璀璨,堪比朝阳。

王耀不能理解这样的沉静。

“待到来年,不如与贫僧树下对弈一局,如何?”

 

 

 

 

“您……又去了那寺庙?”身边侍候的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王耀却不置一词,宫人见状犹豫了几分,但还是劝了一劝,“皇上知道了,恐怕……”“无妨。”王耀淡淡回答,继续撑着下巴望向窗外,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宫人见状也只好作罢,将热茶奉上,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守在外头。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似乎有了些动静,王耀转头去看时,便看见一身着龙袍之人稳步走来,身侧再无旁人。王耀见到他,心情略一复杂,但是来人似乎并无察觉,衣摆一掀就坐到了王耀身边,伸手接过桌上的热茶,吹了吹气啄了一口,身心放松了起来,这才扭头对看起来无精打采的王耀说道:“您可是在怪朕?”

王耀坐直了身体,盯着他看:“何出此言?”来人颇为爽朗地笑道:“听闻您与潭柘寺的老和尚关系密切,前几日出宫只怕也是去了那处,回来之后便一直怏怏不乐。”王耀深深呼吸,平稳了脑海中纷杂的思绪,看着男人的眼睛说道:“我并没有这种想法。”男人也毫不躲避地回望,看着面前如同少年人一般清澈的眼眸,他沉声说道:“我确实痛恶佛教,也确实更加崇信道教,但是我所下的政令,并非全凭个人喜恶,是他们气数已尽。”他去了自称,语气正式认真,仿佛在于同辈同龄之人探讨一般,尽显尊重。

王耀自是相信他的,他知道这个人虽看似豪爽不羁,携舞伎去教坊饮酒作乐,又酷爱玩耍骑马游乐,但他从未沉湎于其中,声色自娱却能保持清醒,他并不愧于帝王之名。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说罢,他站起身来,向王耀微不可闻地躬了下身子,转身挺直了腰板,携着无数帝王之气离去,一如他稳步而来那般。

 

 

 

王耀越来越频繁地往寺庙里去了,一些同样厌恶佛教的人在背地里暗暗说那是被夺了舍,这才如此执迷不悟。对于王耀的举动,高位的男人并没有半分的阻拦,一如他自称那般,他坦坦荡荡,无所藏秽。

如今寺庙里真的是冷冷清清,除了渡尘以外,为数不多的几位僧侣出家时日尚短,畏于天子震怒故而还俗去了。老和尚独自一人,清晨诵经念佛,然后自己烧水做饭,因为买不起樵夫的柴火,只好自己去捡一些枯树枝来,熬一锅清粥,一天的伙食便有了。王耀会定时给他送些米来,也不明说,在灶台边上一放转身就走,渡尘也不拆穿,只是每每对着王耀离去的背影,幽幽地念一句阿弥陀佛,为他诵经。

王耀有时会在庙里耗上一天,渡尘静默修行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口,看着枯枝烂叶在泥土中逐渐腐烂,久而久之仿佛就能感受到那极其微小的变化,双手开始发麻,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风透过身体漫过翘起的檐角,破碎的瓦在细细地颤抖,从缝隙中挣扎而出的草发出痛呼。然后他突然发现,他似乎站在屋檐之上,将整个城都都纳入眼眸,远处曦阳初升,普照大地。

渡尘也会问他在想什么,王耀会反问他:“你怎知我不是在发呆呢?”渡尘故意用一种了然的眼神看着他,直到王耀受不了他那故弄玄虚的姿态回答他:“我大概,是在冥想吧。”

“大师你冥想时会出现什么?”

“唯佛而已。”

王耀下意识地看向了渡尘面前的那尊佛像,闭目无言表情温和,仿佛万千世界皆于心的了然与慈悲。

然后沉默在二人之中弥漫开来,并非是尴尬的沉默,而是对于宁静的一种珍重。

“我还是不太明白。”

“施主所惑,皆会有答案。”

“何时我才能知道这个答案呢?”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

王耀看着渡尘动作熟练地双手合十,闭上双眼,他的表情沉静,眼角的褶皱中似乎又藏着悲悯的慈悲。

“待你寻回答案,就来赴对弈之约吧。”

 

渡尘圆寂了,在初春时分,王耀看着他的面容,才顿觉他已经十分年迈了。王耀将他埋在了砖塔之下,据说高僧坐化为舍利,不知来年渡尘是否能捻起菩提,一遂心愿。年岁沉浮,朝代更替,王耀却再没有踏足过潭柘寺,或许他曾潜心装作无意地路过,探头去望那棵随着岁月而茁壮起来的银杏树,捡起落在脚边的叶子,嗅一嗅附在其上的香火味。

然后他顿觉人声鼎沸,往来过去香客熙攘,耳畔家常细语不断,袅袅虚烟腾空一触即散,露出了曾被模糊的人的脸。

原来千年已过。

 

他的历史,似乎就宛如这寺庙的历史一样,兴盛衰败,轮回不断。他有朝一日也落入了渡尘那时的处境,身边之人一个一个地离去,身边之物一样一样的衰败,比自己更加强大的人坐与高位主宰你的命运,有看似交心的朋友却终究无法拯救你。王耀不能明白为什么在这种绝望的处境之下,渡尘仍然能够那样的沉静,但是他是钦佩于渡尘的沉静的。所以在漫长的历史中,当他处于那极低极低的坐标点的时候,他闭上眼睛想象渡尘单薄一人在这寺庙里生活的场景,一人洗漱,一人炊烟,一人诵经,一人念佛,可是他想着想着,就又如同那年冬日,从植被枯萎到瓦缝杂草,他的身体宛如一缕炊烟越来越高,他的视线仿佛跨越辽阔的疆域,望见那些连服饰都不大相同之人内心的祈愿。

他想,或许他正在重复潭柘寺的历史,他的弱小与潭柘寺的衰落相契合,他是置身于深渊中的唯一一人,身负着兴盛的愿景,哪怕周遭之人皆漠然或厌恶也在所不惜。

 

 

当年王耀的不明白,如今依旧还是不太明白,只是在日复一日地参理中他忽然想起了曾经与渡尘的一番玩笑话:“你看我可是有佛缘之人?”渡尘睁开眼瞄了王耀一眼,复又闭上道:“是也非也。”王耀笑着说:“老和尚你又在故弄玄虚了是不是?”渡尘捻着手里的佛珠,慢悠悠道:“施主乃有缘人,却注定非佛家人。”

他说的没错,王耀确实与佛有缘,但是却注定做不了佛家人,因为他无法像渡尘一样四大皆空五蕴皆空,那地、水、火、风并非他想抛弃就能抛弃的,这些皆融于他的骨血之中,在他的体内源源不断的奔腾,是他不断地渴求前进渴求强大的动力。他永远不可能像渡尘那样沉静如万物皆无。

因为渡尘的冥想是此地,而王耀的冥想却是远方。

 

 

潭柘寺在一代又一代的建设中繁盛了起来,曾经只有寥寥几个院子的小庙在之后的扩建中越来越大,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斋堂和毗卢阁,方丈院、延清阁、行宫院、万寿宫和太后宫,就连当初埋葬渡尘的砖塔处也多了几十座其它的塔。从严华和尚到从实阐师皆来此重振,帝王勋贵为其赋诗题词在此礼佛静坐,那棵从稚嫩长至苍劲的银杏树被命名为“帝王树”,甚至还被配了一棵“配王树”与之相伴。

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北京城是王耀的心脏,那这经历了盛衰轮回的寺庙,便是在王耀的心脏里。

 

他看见一老人被儿子搀扶着走在休整整齐的道路上,手里提这个布袋子,嘴里念念叨叨着什么浪费但神情却十分的愉悦,鬼使神差地,王耀买了票。

来参观的游客大多是一家老小,跟随着导游的小旗子在潭柘寺的三路中穿梭。较为虔诚的信徒去殿里参拜,那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的模样,像极了清晨里打坐的渡尘。王耀悄悄地跟在老人的身后,走在道路上,砖块是大块大块十分完整的,路边的草虽然已经枯黄但却也密密匝匝,忽然他的脚底下钻进了一片金色的叶子,王耀猛然抬头,才发现银杏一片金黄,满目璀璨。

走在前头的老人与他的儿子停了下来,坐在树下的那张供人休息的仿古石桌子边,从布袋子里拿出了木制的棋盘和黑白两色的棋。王耀靠近了听见老人仍然在絮絮叨叨:“在哪儿下棋不行啊非得花钱到这儿来,真是闲得慌啊浪不浪费。”老人儿子听见了虎着一张脸:“那您要还这么说咱就回去。”老人哼了一下不出声了。

一老一少就这么下起棋来,吸引了不少人围观。老人的棋风很是飒爽,不知是否是因为地点带着几分参不透的禅意,儿子很快就败下阵来,连连摆手认输。一局罢了,老人似乎并没有赶快开始下一局的意思,而是抬头望着头顶上的银杏树冠,阳光被冬日的风稀释成了淡金色,从枝叶之中倾泻下来,落在老人仰起的脸上,印下斑驳的色块。老人幽幽一声叹息,儿子问他怎么了,老人回答:“这棵树又结果了呀。”

“老人家。”老人的思绪被打断,转头看去是一少年模样的人,浅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老人家借我棋盘如何?”老人仿佛是被逗笑了,他没说你一小孩子懂围棋吗,而是利落地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赢了我就借给你。”

王耀对起身的中年男人点头致意,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落了座,捻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的中心。

“小伙子为何要棋盘啊?”老人也迅速落下一子。

王耀盯着棋盘上的光斑,视线转移到了老人的脸上,看着他黑色的浑浊却又清亮的眼睛,看着他眼角藏着慈爱的皱纹,回答道:“我要赴一个人的约。”老人一愣,下意识道:“哦?赴约?”

时光仿佛穿梭了千年,眨眼之间渡尘就在面前,老和尚依旧是一身单薄的袈裟,笑问道:“你可寻回了答案?”

王耀回他:“不知。”

渡尘笑意不减:“那为何来赴约?”

“来见一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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