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不是拌面

拱手而别,以期来日。

明月光【王耀x柳永/国人向】

国士无双G
祝大麦!给全体斯达夫笔芯!

【明月光】

宋仁宗明道元年。
王耀站在渡头边的河滩上等人,船夫撑着长蒿缓缓靠了岸,金红的太阳沉了一半在河流里,河浪将余晖推到王耀的脚边,湿了他的鞋。又是一船的客人,是归家的游子或是闯荡的浪子,更多的是赶来科举的文人学子,涌上窄窄的石桥,在柳树细长的枝叶里晃过匆忙的影子身影。
王耀伸长了脖子瞧啊,他想,柳三变可有变了样子?我站得位置可明显?我没什么变化,柳三变应该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船夫站在船头吆喝了一声,引来河面上零落归来的船只上的一片应和,高亢嘹亮的声音宛如一首歌,带着河水的淡淡腥气。船肚子踉跄着摔出一个人,双手抱着包裹,落了人群好远。他被夕阳拉成了一道细长的影子,在渡头那儿站了一会儿才如鬼魂般飘上石桥,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消瘦,瘦到连石桥都显得宽阔如街道。
王耀还在想,这柳三变好狠的心,除了偶尔传入京中的词作,竟不捎来半点消息,等他到了,必须得吃他一顿酒才行。
“王卿?”男人瘦得几乎能看见戳在皮肤上的骨头,作长揖时,王耀生怕他一个不稳摔倒河里去,“王卿怎么还是来了?”
王耀仔细打量了一番,盯着男人高高的颧骨和杂乱的胡子,小声唤道:“柳七?”柳三变笑得有些吃力,但也还是应了王耀。
柳三变已经不年轻了,无论是他这病弱的身躯,还是无所归依的灵魂,他在汴京经历了漫长的求而不得,又在江南水乡继续汲汲营营。王耀也曾站在这渡头将他送别出京,他远远瞧着柳三变在一众秦楼歌女的眼泪中踏上了船板,他站在高处瞧见了站在河滩上的王耀,友人相别竟无一句别言。他们视线交缠地热烈,却最终只是点头示意,然后一个进了船舱,一个留在原地。
宋仁宗问王耀:“你猜柳三变这次可会如愿以偿。”王耀想了很久很久,慢慢摇了摇头,柳三变不得君心已是天下皆知。宋仁宗接着问他:“那你怎得不劝着他?”王耀歪着脑袋想了想,“因是友人吧。”若王耀是个单纯的柳七之友,他一定会拍拍柳三变硌人的肩骨,对他说:“你尽管去吧。”可惜他不是,所以他说不出祝福的话,毕竟知晓得太过清楚明白,就像是能看破人生死的神医不会对将要病终的人说将来,只道好好照顾,及时行乐,除了不干涉别无他法了。

“王卿。”柳三变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了起来,连带着声线也颤抖,“倩娘死了呀。”王耀知道,也许柳三变又一个劫数也开始露出了狰狞的影子了吧。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柳三变因为谁的死去而悲痛了。

宋仁宗天圣五年,这是柳三变决心离去的那年。王耀出公务,一回汴京就被人打了劫,可巧的是拦着他不让走的那一位正是王耀的熟人柳三变。要说这汴京城里谁不认识柳三变或许情有可原,但绝不会有人对那些从歌妓的嫣红小口传唱出来的词陌生无知,时下最重文人才子,即使柳三变走的那条道儿稍偏了点,但就如那不畏巷子深的好酒一样,柳三变的才情还是如陈酒的醇香那般沿着市井大道飘遍了整个汴京。
柳三变这人,王耀还是很有兴趣结交一二的,当时他瞒着宗真宗悄悄去找了这位被批为“属辞浮糜”的浪子。这位浪子正抑郁不已地借酒消愁,临了一摸兜发现没带酒资,差点没被酒楼的伙计狠揍一顿。王耀眼看着拳头就要落下了,冲上去挤到拥成一团的二人之间,掏了钱付了帐,这才了事。
王耀把柳三变给扛到了巷子里,醉醺醺的柳七抬起眼皮看他,然后又闭上了眼睛打嗝。
“柳耆卿,枉你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怎得一声谢也没有?”
柳三变又把眼睛睁开了,眨了两下,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文人”戳到了他,他扶着墙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行了礼:“这位兄台,”他顿了一下将涌上喉头酒气咽下,“多谢出手相助了,待柳某回去取了钱来,必定全数还上。”
然后柳三变非要拉着王耀去往他的落脚处,在深巷里的小院门口,遇见了一位美艳的女子。王耀十分懂礼地远远停下,目送柳三变上前交谈,就见女子似乎询问了一番,就掏出一个荷囊往柳三变的手里塞。王耀远远瞧着柳三变先是推拒,却又在女子的又一番劝说下接受了,微微行礼,朝着王耀走来。
那个时候的柳三变,尚未走到山穷水尽之路,仍有几分反叛不羁的心气,那时候的柳三变还怀着待他高中之后必定能回报恩情的天真念头。哪像如今,消瘦的身躯裹在素淡的布料里,拦下了刚刚下了船的王耀,一把按住王耀为了付船资掏钱袋的手,悲悲戚戚道:“王卿,快、快快随我来吧!”
吓得王耀还以为出了何等大事,一路小跑跟着柳三变在偏僻的巷子里钻来钻去,进了一处萧索破旧的院落。待进去了之后,王耀才发现这院落挂满了白布素幡,一屋子的女子凄凄惨惨地小声哭着,见柳三变来了,悲呼:“柳郎!快去见绣娘最后一面吧!”于是柳三变又拉着王耀风风火火地冲了进去。
王耀只觉得手上一轻,眼前一道身影窜过,就看见柳三变凑到床边呜咽起来。王耀并不认得这个绣娘是柳七身边的哪一朵解语花,只是看着柳七握着绣娘的手哭得不能自已,又看了看这破旧到无法挡风避雨的屋子,将钱袋掏出来交给了身后的一位姑娘,并与她说道:“将身后事都置备好吧。”话音未落,柳三变又扑过来抓着王耀的袖子,红着眼眶道:“王卿,柳某求你,为绣娘画一幅画像可好?”
不待王耀回答,他便急着解释起来:“绣娘身世可怜,临终竟无一画像可供灵堂,柳某只恨不通丹青,才不得求助于王卿,我知晓王卿并不是那些故作清高的文人才士……”说到此,柳三变突然哽住了,松开了拉住王耀的手,低低道:“王卿也莫要勉强,这本就是柳某强人所难了。”
“行了。”王耀拍拍柳三变佝偻起来的肩背,“时不待人。”说着他便走到床边,寻了一位置落座,摸过一边早已备好的笔墨丹青。床上躺靠着的绣娘面色苍白如纸,朝着王耀微微笑了,却又吃力地闭上眼睛喘气,形销骨立的身躯急促地起伏。

可惜绣娘到底还是没能撑到画像完成,憔悴的眉眼堪堪出了神还未成型,又是一屋悲戚凄冷。王耀看着趴在床边的柳七和周围红着眼眶安慰他的姑娘们,默默离开了。次日,王耀将完成的画像交给与柳七交好的一位歌妓手里。那歌妓瞧了一眼画像便止不住地露出哀容,“先生画得很是好,若是给柳郎看到了,他必定又要悲痛不已了。”
王耀向她问了柳三变的近况,歌妓将画收了起来,悲叹道:“柳郎在准备为绣娘大敛,他说自己没能力让绣娘风光下葬,但礼节总要齐全了,好让绣娘好好儿往生去……柳郎还说他日定要大谢先生的善举。”
能得柳三变的谢是不大容易的,倒不是说柳三变这人小气狭隘,而是他心底总是攥着一股气儿,那股气儿藏在他玩世不恭风流浪荡的表面之下,夜夜逼他不断声讨上天为何如此薄待他。王耀是知晓柳三变对高官厚禄的不屑之下又藏着多么深的期盼的,若非是几次科举不中,若非是仁宗一句“且去填词”,他也未必会日日潦倒于红花绿柳之中。
因此,柳三变表面上是不大待见那些官场得意之人的,哪怕王耀身份特殊,也不免被牵连一二。王耀想起这回他奉命外出,与柳三变在船头的一番对话。

“王卿啊,经此一别竟不知何时再见,路途遥遥柳某又无可相送,只得……”王耀饶有兴致地看了眼被柳三变攥住的袖口,调侃道:“如何?柳七你可是要给我作首词?”说罢,王耀转着眼珠想了想,也攥住了柳三变的袖口:“说来奇怪,我们相识也有段时日了,姑娘们给你集酒资的时候我也给了大头,怎得不见你给我写一词半曲呢?”
柳三变松开了手里的布料,转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道:“王卿快快出发吧,莫要误了时辰。”
王耀故作不高兴了,“你之前也没少写高歌颂词,怎的到我这儿就死活不允呢。”
柳三变拍拍自己的衣袂道:“我拿你当好友,自不能说那些虚话。”

过了几日,柳三变面色戚戚地出现在他常去的酒楼。他一眼就瞧见了王耀在角落里自斟自饮,走过来后并未落座,而是叉手作揖,神色郑重道,“王卿大恩。”吓得王耀差点翻了酒杯,连忙扶他坐下。
“柳七何至于此?”王耀见他面容仍有悲色,手下的胳膊瘦得硌人,也不免心有戚戚,“柳七乃真性情之人。”
“其实我早先并不知绣娘已病入膏肓了,还是她的一位小姐妹向我讨词时告诉我的。”说着,他更加悲伤起来,“柳某并非什么真性情之人啊,不过是对那些身落风尘的女子心有怜惜罢了,世道本就不公,可是对她们却更是残忍如斯,连临终去世,都无人吊唁。”
“柳七有此仁心,已是不易了。”
柳三变饮下一口辛酒,辣得眼眶微红,对王耀微微笑道:“我大概只是在怜悯自己吧,待到柳某百年,或许也是那番景象,灵堂空旷,无人得知。”
王耀急忙道:“柳七妄自菲薄了,以君才情,又怎么会被人不得而知呢?”柳三变眉眼之间有郁郁之色,只饮酒而未答其他,直到暮色四合,王耀在店小二的打烊声里送柳三变回家时他已是醉了——其实柳三变早已经没有自己的家了,因为囊中羞涩,租恁的院落被收回,还是交好的歌妓将自己的屋子供给了柳三变,柳三变住进去的当夜便为那歌妓写了一曲词,当作租金,却不再提日后如何还恩。
是夜,那歌妓恐怕正在红楼里唱曲卖笑,屋里空落无人。柳三变腿一软坐在院里的石座上便不肯再动弹了,王耀便只好摸黑泡了一壶酽酽的茶来给柳三变醒酒。柳三变还以为是小二新端来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咽下去之后,砸吧着嘴半晌儿才觉出不对来,叫道:“这酒怎么没酿够时候?”
王耀又给他倒了一杯,嘴里回答道:“你只管喝就是了。”
柳三变却不再喝了,他突然安静地歪坐在那儿,眼睛发直,视线飘过院落的高墙,落在如银漆的树梢上。过了一会儿,他又缓缓地往上看,直对着皎白的月亮,圆圆的,又十分温柔的模样。
“金波银汉,潋滟无际……”也许夜半时分最是能够激人心中的诗意,更何况是如柳三变那般满腹才华之人,虽是醉了,却又再清醒不过,“因念翠娥,杳隔音尘何处,相望同千里……相望千里……王卿你可知?”
原本自唱独角戏的柳三变突然唤了王耀的名字,黑色的眼珠又直直地看过来,让人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醒了,还是醉得更深了。可是柳三变又哪管王耀怎么应呢,他只是想说话了,想对人说话了。是了,他这人就是这样,最是伤秋悲月风流不羁,心思婉转宛若女子,这一时理人一时不理人的脾性也是了。方才他只想一个人念念诗词时,便将王耀放在一边只当醉了看不见,现在又有满腹衷肠要诉,便又直接唤人,一点都不客气的。
“昨天绣娘下葬了,我给她哭灵,只期望她能够好好往生去,她没有后代子嗣,也不会有人再念着她,只能希冀下一世能够喜乐平安……她生时最爱明月光,曾向我求词,我写给她之后她说我,‘柳郎,你的词怎么都那么悲切?’,我回她,‘这世间本就如此啊,不论是父子母女还是情人挚爱,总是生离感人,死别动人。’”柳三变目光迷离,“你瞧,这不就应了那句音尘何处,相望千里?她的小姐妹谢我呢,她说若是绣娘定是化为一束明月光,能被人记在心上。”
柳三变知道这言下之意,他亦知晓这些生活不易却仍要强颜欢笑的群妓们实在是厚待了他,她们叫世人轻贱糟蹋,只遇到了柳三变一个人从不轻言慢待,为她们作词,让她们好生活得容易一些。
他听见了,姑娘们聚在一块儿说话时,如小女儿一般的情态,“若是能做柳郎的心里人该是多好。”然后被别的姑娘一阵调笑。
他心有不甘,总是郁郁愤慨,他不屑那些官场交易,只觉得肮脏不堪,却又止不住地想要考取功名,对金榜题名心有希冀,即使被诟病“浮糜”,又被宋仁宗一句“何要浮名”刺伤了傲骨傲心,他仍然留在汴京,哪怕沦落青楼楚馆。辗转飘零之时却是曾经的红颜知己伸出了援手,叫他还有一席之地,继续无望的等待。
“明月光?”他仿佛又突然醉得深了,憨憨地、痴痴地笑了两声,悄悄儿地瘫软在了桌上,“我不是甚良人、嗝……亦非好人……我心头的明月光啊……明月光呀……”他哑言喃喃,朦胧醉意似是已悄然入梦,打了结的舌头努力地伸直了说话:“王、王卿啊,王君啊!我这种人!我这种人——”
蓦地,他拔高了声调儿,似是学那婀娜的歌妓掐着嗓子耍花腔:“我就躺在那明月光里哩!”
我呀,不是什么良人,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在凡世间摸打滚爬汲汲营营,然后在姑娘们桃花香的怀抱里落身安家,你问她们是不是倩娘的影子?是也非也,倩娘也好,爱卿也好,他们才是明月光,她们夜夜拥我入怀啊,我将情语揉碎了撒进月光里,她们就拾回来唱成了歌。
“只有柳某,才是那躲在明月光后头的影子呀。”他饮罢最后一口茶,抹了抹嘴,一双如水洗过的眼眸痴痴地望着王耀,又痴痴地笑,“影子,又哪里有资格在心里头揣着明月光呢?”

“罢了罢了……”王耀默念,“他这是想醉,喝什么不醉呢,随他吧。”
柳三变终于沉沉睡去了,王耀听见他梦呓中念了一声倩娘,那是他远在家乡的妻子。

“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啊!”没过几天柳三变就亲自登门来道歉了,这门当然不是宫门,是王耀在汴京置下的一处院落,以供他闲暇时分出来游玩歇息。柳三变是早就知晓的,因为王耀曾在他被一个素包裹砸出房子的时候好心说:“不如住到我家来?反正我也不常住的,就是落了不少灰。”
柳三变大怒:“王卿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王耀只得作罢。后来听说他住进了一位叫虫虫的歌妓家里,王耀心下一阵叹息。说实话,同柳三变交好是一件挺吃力的事的,他心思敏感细腻,思绪婉转曲折,又因怀才不遇酿得满腹不甘愤懑,却又不愿失了文人的骨气与凛傲,在最开始的时候,在王耀纯属一头热的时候,言行举止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句不对就被柳三变冷哼,然后怎么都不再回应了。
但王耀倒也觉得,柳三变还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心怀正直,天真耿直得可爱。宋仁宗那日看着柳三变的名字,沉默了很久,对边上的大太监问:“这柳三变可用得?”大太监不敢妄议国事,只小心地打太极:“柳郎虽风姿绰约,却野性难驯,文章华丽,也颇有几分意思。”王耀也见过柳三变科举的文章,不得不说写得宛如他的词一般,叫人念着念着都能唱出声儿来那种,他从未见过有人能把这策论写出如此风情来的。
可是宋仁宗却最是厌恶这浮华之风,又从柳三变的字里行间瞧出了他这个人的品性,他只对王耀说了一句:“王卿,这人并不适合官场,他适合花红柳绿,适合清风明月,适合缱绻情语,却唯独不适合冷冰冰的官场。”
柳三变是个有温度的人,是个滚滚烫的人。

“王卿。”柳三变瞧起来终于精神了不少,虽然瘦下去的肉还是没长回来,颧骨高高的凸起,露出来的脖颈宛如枯枝,“柳某失态了,都未好好的地谢过王卿。”
王耀瞧他眉眼之间郁郁之色已消,便也有了心思开起玩笑来,“是呀,光前几天的一声谢可不够,你打算怎么谢我?”
柳三变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垂下眼眸犹豫了许久,才道:“不如王卿自己说说看?说不定之前柳某不愿意的事儿……就答应了。”这暗示其实已经很明显了,毕竟王耀求他的事儿也就这么一件,还被屡屡拒绝。只是王耀琥珀般的眼眸一转,托腮道:“不愿意的事儿?什么事儿?哦!可是柳七终于知道自己之前小气,不肯分我一口酒?”
柳三变愣了一下,才忽然面红耳赤地反应过来,吹胡子瞪眼道:“你!你……怎么,还记得……”
这倒是一件小事,若不是王耀记性好,寻常人早就忘了。不过是王耀之前与柳三变有约,在席间推杯交盏,忽然一个小二端了壶热热的竹叶青,附耳道:“这是虫虫姑娘点的。”这话说的虽然轻,但王耀又是什么耳力,自然听得一字不落。他自然是知道虫虫姑娘是柳三变十分要好的一位歌妓,见小二离开后,装模作样地抽抽鼻子,说道:“好香啊。”
柳三变饶有兴致地摸着白瓷酒壶闻了好久,喜滋滋地倒了一杯,嘬了一口啧啧道:“好喝好喝。”
王耀眨着眼睛,抿着嘴用一根手指将空酒杯戳到柳三变面前,眼巴巴看他。
柳三变掀了掀眼皮子,一撩袖子把酒壶酒杯囫囵罩住,身子还转了方向。
王耀啧了一声,像个总角小儿般斤斤计较,非要把这个道理明明白白掰扯清楚了,“哎!柳七你怎么这样呀,这席酒菜掏得可是我的钱袋,你前面喝了我的酒,怎么就不让我喝你的酒?”
柳三变哼哼唧唧地说:“那不一样,之前我喝的是友人的酒。”王耀追问他:“那现在这个呢?”柳三变砸吧了下嘴巴,沉默了一息,说道:“是恩人的。”
在柳三变眼里,那些穿红戴绿的姑娘们爱卿们,都是纯洁无暇有如白莲的吧。世人只看见了她们销魂蚀骨的皮囊,却不见浮香之下清灵的魂魄,只有柳三变看见了她们,也许在柳三变心里,也只有她们瞧见了他自己吧。

见柳三变真的有些急了,一边好笑他的别扭一边又觉得他实在是真性情,王耀清了清嗓子,决定不再逗他了,“那王某可有这荣幸得七郎词赋一首呀?”柳三变见王耀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也咳了咳,靠在椅背上,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却十分矜持地点头应了:“应当如此的。”
“那我什么时候能看到?”王耀笑得暖融融的,“可真叫人期待,等我拿到了,定要叫人传唱出去,让人羡慕一番。”柳三变却没了声音。王耀笑了会儿,见柳三变面上似有难言之色,悄声询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其实我也不是非要……”
见王耀不再出声儿了,柳三变收回了噤声的手势,拍了拍衣袖,郑重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此时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蓝灰色的天空上漂浮着雄鹰形状的云朵,鹰喙冲着日出方向,延展开的翅膀霸占了大片的天空。
“王卿,对不住。”柳三变作了揖,“柳某已决意离开汴京漫游江南,再寻出处。”王耀看着这个消瘦的男人,他的面色隐在背光里显得昏暗非常,但一双漆黑的眼眸却亮如星子。
“待柳某他日回京,必定携君所求登门重谢。”
是了,柳三变,本就是这么个任性但执着的人了。

宋仁宗明道元年,又是科举年。天下的学子都背负着报国的志向与家人的期望来到汴京,来到天子脚下。柳三变已经习惯了这种临近命运转折时的亢奋与最终的失望之间的巨大落差,他一年比一年失望、愤懑,直到满腔的愁绪酿成了酽酽的茶,苦得他夜不能寐。
而如今他更是被笼罩在一股深深的悲痛之中,伤痛到见到王耀时,说出妻子的死讯时,一滴眼泪都没有。如此多情的柳三变啊,是悲伤到何种境界,才会临了了连眼泪都流不出了,他抱着妻子的遗物时,泪都成了血往心里咽了吧。
王耀不免有些同情那个新婚燕尔与丈夫别离后,郁郁寡欢最终香消玉损的女子,本是大家闺秀却沦落风尘的倩娘,听到丈夫一首首惊才绝艳的词赋,含着满满情谊却都是与那么多姐妹诉,这又是何种悲苦。可是当他看着柳三变快瘦脱了身形的模样,王耀想起了那夜柳七的醉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我不是良人,我不是呀……他不是呀。王耀细细嚼了他的言语,他的表情,像是嚼了一口粗涩的沙,咽不下,又满口的腥苦难言。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王耀想,那柳三变的命,约摸是一口深幽的井,倒映着阴晴圆缺的月,他同这井底的月儿相互慰藉,却在那影子一触即散后发现,原来他始终是得不到月的,月也始终是碰不着他的。都是世间可怜人物。

“柳七,今年也要上场?”
柳三变慢慢地点头。
“你也莫要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生者是死者的延续。”
柳三变又是点头,张了张嘴,像是为了破开干涩的喉咙,嗬嗬几次清嗓后才说出了完整的话:“我知道的,我寻死被人拦下,他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他顿了顿,朝王耀伸出了手,王耀赶紧握上,触及手心却感觉像是握住了一把枯枝。
“我会上场的,他办几次科举,我就上几次。”

然后就是默默地告别,王耀一连几天都没在酒馆里见到他,着人打听,带来的消息是:柳三变住在一歌女家中,由人供着奋发苦读呢,轻易不出门的。
王耀在酒馆等了一天,两天,一月,两月,等到了科举开场,又揭榜,没有等到柳三变高中的消息,也没等到柳三变瘦若枯柳的身影。王耀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又站在码头,送走了友人,又在等待着友人。他看见宽大的船只朝着水天一线的地方驶去,荡出的清浅波纹湿了他的一双鞋,他听着船夫唱着世代相传的歌谣,好像是在歌唱着人间百味。他独自一人站在河滩上,他从来都不上渡头,他明明不曾与人真正地道一句离别,那人却依旧离他逐渐远去。
王耀想,是不是他留不住人啊。
然后又给了自己回答,是啊,就是留不住人。因为他遇到的都是船上的、随波逐流的人,可他却是等在岸上的、无法离开的呀。
他的好友啊,他的柳三变啊,好像自那年乘船离去,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宋仁宗景佑元年,柳三变改名为永,终登第,去了睦州。
但是汴京城里关于柳三变的痕迹却从来没有停过,歌女唱他的情语,文人咏他的颂词,官人念他的行役。多少人诟病他的浮糜,多少人爱慕他的多情,多少人瞧见了他在书房与楚馆之间游走,说道:“那个可怜人,明月光已逝。”逝去的明月光,是他的爱卿们,是他的理想吧。
而白衣卿相,却再无人提起了。

“柳七啊柳七,你可还欠我一首词呢。”王耀想起还是有点小小的不高兴,“可真是不厚道,逼人惦记着。”
那年,传来了柳永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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