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不是拌面

拱手而别,以期来日。

思归。【古风/原创】



“你回来了。”女子一身浅色的素薄单衣,青丝松松垮垮地挽起,落下几缕沾染了些许的湿气,缠在白皙的脖子上。她微微抬手露出一截皓腕,手心里握着一把竹木制的油纸伞。许是因为雾气太重,只看得见裙摆微微隐现,飘飘如仙。

“咳咳,我回来了。”他快速小跑了几步到她的身边,接过女子手中的伞,伞柄上冰凉湿濡,他微微皱眉,却又很快的微笑着低头看身边的女子,伸出手臂虚揽着她,以防这山间小道上弥漫的湿气侵染了她的身体。“今日怎得走到这儿来了,平日不都在家门口等着的么。”

他想了想,说道:“以后还是在家里等吧,门口那儿风大。”

女子温婉地笑了,似是毫不在意,斜斜地半倚在他的身上,手心刚触到他的衣襟,便不满地皱起了眉,显得有些郁郁,“你的外衣都湿了,快些回家吧。”

他笑着应了。

他们两人,便向着小道尽头的那处小院儿木屋走去,远远的,便能瞧见被白色的水汽所缭绕着的木头栅栏,以及紧紧关闭着的大门。

 

“今天,书教得可还顺利?”

“咳,一切安好,孩子们都很努力,乖巧得很。”

“孩子是乖巧,比你都乖巧呢。”

“娘子冤枉,为夫哪儿又做的不对了?”

“早上不说了要你穿上一件儿厚些的内衬的,都挂在床头了,你又作懒不穿,要是,要是风寒了可如何是好?”女子说着说着便有些激动起来,眼眶都有些红了。

 

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听村里的人闲谈时说起过,似乎隔壁村已有两个素来体弱的人感染了风寒,本以为只是小病便随便择了些药草吃,结果却愈发的严重,居然在几天前,病逝了。

 

他望着妻子微红的眼,心下一紧,连忙赔不是道;“是我不好,我没瞧见,辜负了娘子的一番心意,娘子别哭了可好?”

女子不说什么,只是神色更加郁郁,双眼中流光碾转,痴痴地将他望着。

他心下一疼,只好搂得更紧一些,向温暖的小家中走去。

 

在门口站定,他先上前一步将院门推开后,再退了一点侧开身,回头伸手,像是在迎接什么最重要的人一般。“娘子先请。”

“……都老夫老妻了,还作这风月事。”女子温婉却也羞怯。

他却在此时格外的一本正经,端着背念叨:“哪儿风月了,再正常不过了。”

 

恰逢从山上打猎回来的猎人路过,一手上提着几只野鸡,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见到他,不知为何露出些许奇怪的神色。

“先生,今儿回来的好早啊。”

他笑笑说,“前几日特意将杂事都忙完了,想着空出些时间陪陪内人。”

猎人的脸色有几分扭曲,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声线些微颤抖。

“先生这几日穿着略单薄了些,今日湿气又那样的重,要是……风寒了就不好了。”猎人的后半句的咬字格外怪异,不过他倒没怎么在意,只是指了指上面。

“不会,娘子今日也为我送了伞呢。”

猎人脸色惊变。

他有些不解,看了看自己指的地方,只看见灰污茫茫的天,和无色却莫名凄厉的凉雨。

……娘子呢?

他回顾四周,看见不知被推开了的院门,微微思忖后迅速了然,他无奈地拍拍自己的脑袋,大步跨了进去,带着宠溺和愉悦的声音。

“娘子,你是特意开着门等我回家的么?”

 

 

初秋的天越来越凉,有时候早起时他总是会不自觉的打起寒颤,张开五指却觉得好似没有力气。也许是冻着了吧。他这么想着,并且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下意识的去摸床榻边上的椅子,却只摸到了一片坚硬冰凉。

“我差点忘了。”他愣了愣,缓缓地起身。走到了一边的竹木柜子,从里边儿拿出了两件薄些的冬衣。然后他回头,对着尚未整理的床榻说:“娘子,是这件对么?”

 

他的身子越发的虚弱了。每每和孩子讲两句就要咳几下,然后咽下喉头的那点点血腥味,扬起一抹如青竹般雅致的笑容,继续讲课。

结束了一天的课后,他便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书,放到一边整整齐齐地放好,然后坐下来批改孩子们交上来的功课。长时间握着笔的手总是在一段时间后不能动弹,他只好哈几口气,稍许暖了再继续,然后紧紧大衣再继续,直到脑袋两侧酸涩胀痛才停下。

踩着夕阳橘红的尾巴,他回家了。

 

这样的日子却持续不了多久,在一天的早晨,他刚刚向那些孩子们问好便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学院里为数不多的其它先生将他扶起来的时候,摸到了他全身发烫的肌肤,也看到了他青白的面容。

 

接下来的日子,他便一直躺在床上。

也许是因为作了多年的先生得到了许多的尊重,也可能是因为他的为人向来讨人喜欢,在他病着的日子里,许多的人心上担忧着。有些妇人因为感念他那么辛劳地教导自己的孩子,甚至隔三差五地来为他做些吃食留着。

他统统婉拒了。

面对眉眼之间全是担忧的村人们,他却笑得平淡,仿佛只是小小的不适一般:“莫操劳了。”然后转眼想了想,笑得有些调皮,“我收了,内人会不开心的。”

然后来人全都忧心忡忡地离去了,站在朴素的门口,深深叹口气。

 

学院里也为了能够继续保留这样珍贵的一位先生,不辞辛劳地从山外的镇上买了上好的药,将散着药味的纸包拆了煎煮,再告诉他:“这是大家凑钱给你买的,安心养病便是,莫……莫让别的事扰了心境。”说话的人的脸在缭绕的白色雾气中看不大真切,只是白白地教人觉得,他该是面带着忧伤。

 

照着如此的情形看来,他该很快便好起来的,毕竟只是稍许严重些的风寒罢了,与那种痨病之类的魔鬼还是差之甚远的。

然而随着来探望他的人一天一天地增多,他的身子却一天一天地糟糕了。

他日趋消瘦,青白的脸上几乎都没有了几两肉,他仅仅是半靠在床头,微眯着眼笑得一脸温柔。而他视线所及的,只是空无一人的窗口。

越来越多的人在他的耳边说,“想开些吧,想开些吧。”

他只是摇摇头,甚至是有些无辜地开口:“我一直都挺好的,有劳大家了。”

他就一直这样重复着,看起来也着实不像是自暴自弃的样子,于是来人便点点头放下心地走了,刚推开那扇嘎吱响地院门,就听见屋里隐隐约约地飘来一句淡淡的关切。

 

“娘子,快歇歇吧,我没事的。”

 

 

 

 

 

没人的时候,他总是在想着些什么事。

他想得最多的是,为什么大家的眼神都那样的悲伤与担忧呢?

明明,他最近已经不再咳血了。

 

“娘子,你觉得呢?”

 

他望着女子素雅的单裙以及有些模糊的脸庞疑惑地问着。

 

 

 

 

 

 

当日子进入了冬天的时候,他终于连坐起来都成了问题了。

他在书院的好友趴在他的床头使劲儿的摇他、骂他。

“你这个混蛋!!你这是想让谁担心!!想让谁为你担心!!!”

他眯着沉重的眼皮,却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孱弱般开着玩笑,“我可……没想让你……为我……担心啊……”

他的朋友愣了,然后没有收住的眼泪就从眼角落下。

“你这个混蛋,就是想让你娘子担心是吧……”

在床上的男子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朋友的脸色凄凄,咬着唇不语。

 

 

 

 

“娘子,握着我的手好么?”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只是幸好每当他睁开眼睛,总是能看到淡金色的阳光和他的娘子。他轻轻地唤着她,就如成亲那日一般,他们一直都在一起,相互扶持着度过人生。他紧紧地握起手,满足地喟叹。

 

就好像真的感受到了女子温暖的体温一般。

 

 

 

 

那日是难得的雨天,而他却偏偏在那一天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挤满了他屋子的人们,有的是书院里的人,有的是那些善良的孩子们,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孩子们淳朴的爹娘。

他环顾了四周,咽了咽口水,轻轻张嘴却痛得一缩。嘴唇因为太久没有张开和湿润黏到了一起,皮贴着皮,就好像长到了一起。

“娘子……呢?”

 

没有人回答他,就好像大家都没有听见一样。就在他打算再问一遍的时候,静默的人群中出现了微弱的声音。

“嫂……嫂子她……出去了……”

他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人群里有人大哭,是一些年幼的孩子,站在孩子身后的妇人连忙捂住他的嘴小声哄,还带着些许的恐慌和不安:“哭什么哭,多晦气!”

满脸都是泪珠的孩子睁着天真的眼睛,恐惧道:“可…..可是先生的娘子不是已经……”

“闭嘴!!”

孩子抽噎着停下了,连哭都忘了害怕地往娘的怀里躲。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为什么要闭嘴?”他的朋友强忍着酸红的眼眶一字一字地问,但他却不是对着那个情急之下对无知幼儿凶喊的人,而是对着床榻上已然奄奄一息的他。

“你睁开眼睛。”朋友站在床边,阴影笼在了他的脸上。

他宛似不觉。

“你给我睁开眼睛!!”

 

几秒后,他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有些无奈地叹:“让我……好好睡一觉都不行么……”

“你已经睡得太久了。”

“因为我……病……病了啊……”

“不,因为你疯了。”

 

人群里有些人不忍地上前拉朋友的袖子,让他别说了,却被他甩开,由于用力过大甚至有些脚步不稳地向前踉跄了几步,更加靠近他。

 

“你疯了。”

他微笑着,仿佛看待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你疯了却还不自知。”

他微微叹口气,视线不由自主地游离到了门口。

“别看了。”

一句话拉回了他的注意力,他只好像是被孩童的任性打败了的父亲一样坦率地望着朋友。

“她不会回来了。”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随即放松下来。他面色不改,依旧挂着令人安心的浅笑,只是眼眸之中不再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哦……?是……去镇里置办东西了么?”

他的眼眸微闪,睫毛轻轻地垂下,这从众人的角度看去,使他整个人都显得越发的温顺清俊起来。

“呵,丈夫危在旦夕自己去镇里?这个理由也就骗骗自己罢了。”

他抬起脸,面无表情,目光猎猎,终于有些不悦了。

“不要说了。”

“不说?不,我要说,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愿意接受事实吗?!”

“不要咳咳…..不要说了!!咳咳咳……”他的胸口因为被激怒而剧烈起伏,他甚至坐了起来想要去捂住朋友的嘴,却因为虚弱无法支撑探出床的身体而差点摔下床。他有些惊慌地挣扎着,却无视了那些想要扶他起来的手,他的视线剧烈地游离在整个屋子,瞳孔收缩,然后像一个无助的孤儿独自度过雷雨天般捂住耳朵。

 

然而即便如此,那一字一句却依然一个不落地钻入了他的耳朵。

 

“她死了。”

 

 

 

 

 

 

 

 

“娘子,你回来了?”

“你……又没好好照顾自己。”

“谁说的,我把自己照顾得可好了不信你问……”

“问谁,你的同事么?就是他们说……说你早上不吃朝食……就去学院上课的。”

“戚……”

“你还……不加衣服,对不对?”

“没有,我从柜子里拿了……”

“你还勉强自己,累了也不休息,每天都……都在最凉的时候……回家……”

“我没有……”

“你……还不吃……药,对……不对?你……你看家外面的那片地,那药味大的……”

“我……”

“你……怎么能这样……”

 

 

“对不起。”

“对不起啦娘子,你别生气了。”

“娘子,不要不理我好不好,罚我洗衣服?”

“实在不行你罚我晚上睡地板总可以了吧?”

“或者让你去学院宣传我从小到大的丢脸事?”

“别不说话啊娘子……”

 

“……娘子……?”

 

 

他突然惊醒。就像每一个做了噩梦的人那样,他一边感受着自己背上被吓出来的虚汗,一边又庆幸着还好梦非真实。

他坐了起来,天气有些凉,哪怕没有一丝的风,还是冷到了他的骨头里。他低头看自己张开的手掌,上面的纹路不甚清晰,就这样看着,看着。他想起了在梦里,他和娘子从小青梅竹马长大,顺理成章地在一起,然后有一天,因为他没好好照顾自己,娘子不理他了……

那个时候,他好像也是用这样的手拉着她的袖子的。

然后他发现了站在他周围的那一圈人。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娘子呢?”

 

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

 

所有人都沉默着,用一种极其怜悯的眼神望着他,甚至有些人面露了恐惧与惊慌,有些孩子低低地啜泣。

他的心头,涌上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众人还是沉默着,仿佛心虚一般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然后他看见了他的朋友,满脸悲伤与愤怒。

他忽然一震,脑海里炸开一波又一波的声音。

 

 

她死了。

 

 

 

 

 

【“很遗憾……尊夫人……”

“恐怕后日不多了……”】

 

 

 

 

 

 

 

 

当他还是个学子的时候,读到过一句诗:庄生晓梦迷蝴蝶。

那个时候,他对她说:“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如果现实不是你想要的话,做个梦也挺好的。

做一个,你所希望的梦,它由你自己创造,由时间引领,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经历相似而又天差万别的人生与命运。或许在那里依旧会有很多的不如意,但起码还能过活,因为这毕竟还是你所希望的那个世界,是你的信仰造就了这个世界,其余生命中再多的不快,都不足以将你摧毁,只要你心中唯一的支撑依旧存在。

只要它不被惊醒,那就是一个,极美好的,梦。

 

他怔愣了很久很久,久到半敞开的门因为夜晚的风而被掩上,门与门框相击的那一刹那,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就好像有人,从外面进来了一样。

 

然后他开始流眼泪。不停不停地流着眼泪,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就好像那些眼泪只是水,并不代表着某个人的情感一样。

等眼泪都流干了,他开始哭了。

是的,他声嘶力竭地哭,绝望地哀嚎着,似乎要将这座山都震碎。

他一边嚎啕,一边抓着自己的头发,自己的脸,自己的脖子,自己的衣服,他将自己抓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地痛意。

 

而其它所有的人,都不说话。

 

他忽然站了起来,惊恐地跑向了屋外,他跑到了那扇开关会发出嘎吱嘎吱声音的大门面前,拉开,走出去。他的脚赤裸地踩在泥土上,在他的面前是一条小路,两边种满了竹子。无数次,他的娘子就站在这里等着他回来,一直等一直等,哪怕下着雨,刮着风也会等。就算有人劝她回去,她也只是摇摇头,说:“没事儿,他说今天会早些回来的。”

 

他现在很害怕。

非常非常的害怕。

他的面前明明有路,他却觉得没有方向。

 

天已经完全的黑了。夜色如同浓稠的墨,也许是因为下过雨的关系,天上看着似乎很干净,星光闪烁。

 

他微微转过了头,嘴唇颤抖。

然后他倒在了这冰冷而泥泞的土地上,他的脸紧紧贴着有着极淡药味的泥土。

 

他的奢梦,终究还是被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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