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不是拌面

拱手而别,以期来日。

商女【架空/耀燕】

【商女】

cp:耀燕

原作:APH

进度:完结(10000↑↓)

注意:架空;古风;微虐


“嗨呀。”粼粼的湖面上荡着一艘挂了红灯笼的船,支起了一扇木雕似的窗子,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托着腮天真又懒慢地瞧着旖旎一湖的灯火微光。她探出头向船头高声,声音清脆似翠鸟,“师傅呀,什么时候能靠岸?”

摇船的师傅吆喝了一声:“小燕子可坐好了,马上就进码头了,可挤得很。”

“哎。”被叫做小燕子的姑娘笑眯眯地放下了窗子。

如今正是正月十五月圆日,岸边灯火斑驳陆离人影攒动,也因而秦淮河上这些载着靠唱艺为生的商女们的船只团团挤挤地在码头口来回。船夫手上的橹像是课堂上毛头开小差时嘴里叼的竹竿子,一摇一晃的,慢悠悠的,看着叫人要打瞌睡的。可是小燕子不能打瞌睡,她可睡不着,这是她第一天出来唱夜歌儿,虽然她作为商女的身份是从小就定下了的,绝无可能更改——即使抄家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中。

船上的姨总是会怜惜地摸摸小燕子的脑袋,说:“可怜了我们的小燕子,要吃这种苦。”可是小燕子知道,这哪里是苦的呢,她比之其他的姐妹,已经是再幸运不过的了——与一抔粗粝的骨灰黄土相比,有什么是不能忍忍的呢。

“只是唱歌罢了。”小燕子第一次梳了发髻,“我唱歌可好听了不是?”

船上的大姐姐们纷纷捻着香帕子笑着说是。

 

长长的一声吱呀,是船沿蹭过渡头的踏板的摩擦声。船头挂上红红的灯笼,告诉来往的人这是听曲儿喝酒的船,可别和那些大人们包下的花船搞混了。来来往往的人倒是不少,也有些风流的浪子郎君问船姨,今儿是哪只百灵?船姨抚了抚发髻,微微抬起下巴说:“是我宝贝闺女。”

“那可不能让您的闺女给我们唱啊。”

“不是亲闺女,却胜似亲闺女,一个可怜人。”

诗性大发的浪子就一声高呼:“这世道,莫不是还有谁不是可怜人?”被边上的人连忙拉住了,那熏熏的酒意才似乎终于被夜风微微吹醒了少许,浪子匆匆走了。

小燕子又支起窗户,“真是没劲。”

船姨安慰她:“莫着急,这月还没升到顶呢。”

“不是呀,我是说那个人。”小燕子晃了晃脑袋上的步摇,“可不行,可不行。”

船姨打趣道:“小家伙还知道这个?”

小燕子却煞有其事地说:“我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若是不想说,就不该趁一时之气再后悔,若是真想说,就更不该脑袋清醒后又害怕。”

船姨眉梢的笑意渐渐淡了,“小燕子说的有道理,真是伶俐。”太伶俐了。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刚才的插曲,这里的人流竟一时也疏淡了不少,小燕子实在是等着无聊,跳下了甲板说:“我去附近瞧一瞧,有人来了就大声喊我,我听得着。”船姨没拦得住,就叫这小燕子呲溜一下钻出去了。

“这哪里是燕子,分明是猴子。”

 

猴子似欢脱的小燕子挤进了人流,一下子就不见了,她手指绕着自己的一缕发辫,小心谨慎地走在一边,闻着空气里香甜的糕点味儿,一时没忍住就买了一个小油纸包。身后突然响起了一连串鞭炮似的呼喝声:“让让让让!别挡着路嘿!”

小燕子就比竹竿壮一点的身板,瞬间就被人流拥着赶到了边上去。小燕子一心护着怀里的油纸包,心里祈祷了万遍:可千万别碎了别碎了啊。等到人流终于稍稍平静了些许,小燕子才发现自己被挤进了一个黑暗的小巷子里。

哎呀不好。她心中默念,船姨说了好多遍,小姑娘可不能单独进黑巷子。

小燕子正打算朝着光亮的街市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细弱的呻吟。小燕子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就撞见一双狼眼睛,幽幽发亮。

“……哎呀,你吓死我了。”小燕子歪着脑袋悄悄靠近了一点,“这不是个人吗?”

躲在暗处的人轻微地动了动,往外挪了一些,这才叫小燕子看清了,“是个小乞丐呀。”被叫做小乞丐的人龇了龇牙。小燕子连忙道歉:“好了好了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的。你……是不是饿了呀?我这儿有糕点,你吃吗?”

等了好久也没有回音。就在小燕子几乎要下锤子说这人是个哑巴乞丐的时候,小乞丐因为长久不说话而干涩沙哑的声音响起了:“……别骗我了。”

小燕子不明所以:“谁骗你了?”

小乞丐吃力地靠在墙边,朝着外头的熙熙攘攘看了一眼,“很多。说要给我吃的,又反悔。”

小燕子也蹲下来,“怎么反悔的?太过分了。”

小乞丐沉默了一会儿,又沙哑地说:“有个有钱少爷,本来说要请我吃烧饼的,可是我吃了之后他才说,我欠他的烧饼钱,要跟他玩儿个游戏才能走。”

“什么游戏?”

话音一落,小燕子似乎就瞧见了小乞丐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嘲讽,“逃生游戏,他把我关进了饿狼笼子里。”小燕子望着他深邃的眼睛,仿佛从他的瞳孔中瞧见了那个有钱嚣张的富家大少一步一步逼近,不怀好意地说:“我喂饱了你,你也该喂饱我的宠物了。”

但小燕子皱了皱眉,若有所思道:“但是吃了人的东西,就是要还的呀。”

小乞丐听了倒也没有生气,点点头认真道:“是,所以我就杀了他的恶狼,以报答他的一饭之恩了。”小燕子听了,伸出一根手指头,“但是呢,他骗人的仇,也是要还的。”小乞丐一愣,微微露出一个腼腆害羞的笑容,“恩,你说的都对,所以我把那个大少扔进了隔壁的狗圈里。”

小燕子听了就很高兴,掏出怀里的油纸包,一把塞到小乞丐的手里,“做得好,我请你吃,别客气。”

小乞丐看着小燕子白白嫩嫩的手一闪而过,下意识地捏住了手里的油纸包。等到他狼吞虎咽之后,看着小燕子笑得开心的脸,鬼使神差地说:“我好渴。”

小燕子有些为难了,“那怎么办,我没有水,也没有钱了。”

小乞丐提议,“我喝点河水就好了。”

小燕子一听,拍拍胸脯,“那好办,交给我。”

 

 

船姨在江边等得心焦,等来了她的小闺女,和一个小乞丐。她看见自己白白净净的姑娘牵着脏兮兮的小乞丐,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大呼小叫:“哎哟小燕子,你怎么把自己弄脏了。”

小燕子松开了手,又左右拍了拍,满不在乎道:“没事儿,拍拍就好了。”

船姨皱着眉看向小乞丐,“这又是谁?”

小燕子说:“他说他口渴了,我就领回来了。”

船姨心里思忖了几息,半晌来妥协似的无奈道:“算了,我给你们倒水去。小燕子,你回去再收拾收拾,马上就开船了。”

小燕子听了连连摆手,“不是呀,他说他喝点河水就好了。”

船姨一听心想,真是个小傻蛋,也太实诚了。她这才认认真真地看了这个小乞丐,“你,可是流落于此?”

小乞丐点点头,眼眸水灵灵的,显得十分无辜。船姨又问了年龄,籍贯,可知晓家里几口人,这些年来沦落了哪些地方,小乞丐一一回答了。

“我别的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叫王耀,大概哪个被抄家的士子的孩子吧。”他说的平平常常,却叫听的人心酸苦涩。

良久,船姨终于又开口了,“那你可会些什么伙计?端茶倒水能做得?”

小燕子哇的一声跑过来包住船姨的腰,“姨,您这是答应要收留小乞丐了?”

船姨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可不是?我就知道你在这儿算计我呢。”

王耀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是我算计了您,也算计了小燕子。”

船姨哼了一声:“小燕子,叫得倒是亲切。”

 

 

如此一来,小乞丐王耀就在船上安居了。虽说在这种船上做个小伙计并不比在城里做个小乞丐要身份高贵多少,但王耀还是干得十分满足开心的。有时候船姨与悄悄的和船夫说,“这个孩子的名字,听起来是个有大出息的。”

船夫捋了捋胡子,高深莫测道:“那我们船是不是得叫状元船?”

船姨啐他,“要真叫了这个名字,还不得被同行笑死。”

 

王耀只比小燕子小了一岁,但看起来却比小燕子瘦小很多,每次吃饭的时候总会被船上的大姐姐们格外关照,“哎哟得多吃点儿肉,这个腿儿给你了,得吃干净哦。”

小燕子不再是唯一受到关爱的小朋友了,气鼓鼓地看着被夹进王耀碗里的鸡腿。王耀笑眯眯地啃了口鸡皮,等到大姐姐们转身聊别的话题的时候,再把他撕下来的鸡腿肉夹进小燕子的碗里,自己啃起了骨头。

小燕子凑过去,“你是不是傻,吃骨头,是小狗吗?”

王耀抹抹嘴,“骨头里可有营养了。”

只是两个小孩子之间的来往,大人又怎么会看不见,自然会有姐姐调笑道:“小燕子再吃下去,可就飞不起来了。”

小燕子恨恨地把碗里的肉全部吃光,“你们就是嫉妒我不用节食腰也是细的。”

“再说就撕你的嘴了!”

一船的笑声里,王耀拉拉小燕子的手安慰她。

 

小燕子虽然备受宠爱,但还是被船姨和姐姐们严格要求着练习的,每天大清早就要起来支开窗户对着江面吊嗓子,雾气弥漫在阴冷的水面上,此起彼伏的歌声穿过了雾气交织在一处,秦淮河的早晨总是这样的充满生气。

王耀喜欢坐在小燕子的窗口下,听她练习着他也听不懂的调子,一会咿咿呀呀,一会呜呜哇哇的,练了一会儿,小燕子就累了,喝了一口水托腮靠在窗口,她知道王耀就在窗子下面坐着,于是就问他:“我唱的好听吗?”

王耀说:“好听啊,可是我听不太懂。”

小燕子噗的一声笑出来,“其实有些我也不太懂,但有人喜欢听,就得唱。”

也许是这话中有些不可名状的无奈,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突然王耀突然打破了寂静,他很认真很认真地说:“真的好听,可惜我还没见过你上场正式唱。”

说到这小燕子就十分气了,“还不是因为你,本来那天我就是第一次上场唱歌儿的,结果回来后脏兮兮的,船姨就换了姐姐唱。”说着又十分泄气,“为什么他们都不爱听我唱歌,就爱听姐姐们唱呢,有时候姐姐们从月亮顶头唱到晨光熹微,累得好几天说不出话。”

王耀也是懵懵懂懂,“哪些人?”

“谁知道呢,风流大少,富家公子,浪荡游人。他们听着曲儿啊,喝着酒啊,不一会儿就醉了,然后满嘴胡话,说天说地,说那一位,醒来后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又是清明正气、太平盛世。”

“不像你说的话。”

小燕子又笑了。

“可不是嘛。”

 

 

久而久之,王耀除了在有客登船的时候端茶送水,也会在无客的时候誊抄写曲啊词什么的,小燕子原本以为小乞丐王耀应当同自己的水平是差不多的,但是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人家的知识水平显然高多了。那日一位姐姐不过随意一吩咐:“给我誊一份雨霖铃吧,要写给杨贵妃的那首。”半晌才想起来小乞丐可能不知道雨什么的,凑过去看才发现王耀已经挥袖写完了。

姐姐颇有些惊讶,“原来你能看得懂呀?”

王耀放下笔,行了个礼,“家中未出事前,曾上过私塾。”

过了一晚,船姨便招来了正在抹抹布的王耀,对他说:“你是个好苗子,不该在我的船上荒废了。”王耀大惊,“船姨,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您别赶我走。”船姨摇摇头,目带忧虑地望着王耀,她总是有种不安的预感,这孩子的眼睛太亮了,那不是市井人该有的眼神,绝非池中物的眼神。

但最终船姨还是没能把王耀送走,因为小燕子生了好大一场病,烧得人事不省,裹在层层叠叠的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叫着。大夫开了药后让所有人都退出去,他对船姨说:“不好说,有点像是时疫。”

“什么时疫?哪里来的时疫?”船上的姐姐们惊呼出声儿来。大夫指了指北方,“那里不好啦,听说是闹了灾,好多人都逃了过来,你们这儿人来人往的。”说着叹了一口气,“先打听打听这几日接触过的人有什么不对劲吧,这样我也好确定。”

送走了大夫,船姨哭喊着坐在甲板上,哎哟哎哟的叫唤,一位姐姐悄悄推开门想去看一眼小燕子怎么样了,就看见王耀吃力地趴在窗台上,给她擦汗。姐姐没有出声打扰,只是红了眼眶,闭上门了。

第二日,船夫打听到了,三天前来听曲儿会客友人的周公子确诊了时疫。一时间整艘船都愁云惨淡。姐姐们暗自垂泪,就连唱曲儿都是哀婉至极的调,她们背地里偷偷裁了白布备着,又做了小人祈祷着。船姨哭了好几晚,终于是累了,她将船上所有人的召集起来。

“我们都是身如浮萍的小鱼儿,天下一个大浪就能要了命去,但是既然大家有缘凑到了一处,那就是一家人的命。小燕子虽不是我亲生,我却是看着她长大了,我没本事让她活得像个千金小姐,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她。我知道,你们都是疼爱这个妹妹的。只是如今小燕子是不是时疫还不知道,若真的是了,难免会牵连到别人……”话没说完,就有姑娘抹了抹眼泪哭着说,“我们不怕,船姨。”船姨咽了咽心里的苦水,狠下心说:“你们不怕,我却不能只为小燕子考虑。”

“可是我们也是看着小燕子长大的呀。怎么能抛下她?”

“不是抛下她。”船姨终于也红了眼睛,“我听说了,这里很快就也会不太平了,到时候乱起来,谁还知道谁是贱是贵?我给你们都准备好了行李,你们只管……自去吧。”

顿时间船里一片寂静,谁也没法儿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船姨的意思,她们大多也是从小就成了商女,有些是贱籍,上了官府文案的犯官之女,有些是家里太穷活不下去了被卖或自卖的歌女。原本以为日子就这样了,再苦又能苦到哪里去呢?却没想到在这波光粼粼的秦淮河上,偷来了浮生片刻的喘息。

船姨支开了窗子,他们的船沿着岸缓缓行驶,这条水路不知走过了多少遍,留下了多少歌。

“你们看,这不是变天了吗?”

 

躲在角落里的不出声儿的王耀突然站了出来,他说:“船姨,让我留下吧。”

这回船姨没有再流露出赶他走的意思,而是沉沉地点了头,“好。”

 

 

约摸大半个月,船上的人该散的都散了,除了几个再也没有亲人朋友无处可去的姐姐,以及孤家寡人一个的船夫。船姨变卖了船,她对官府的说辞是:最近生意不好,做不下去了,不如回家种田做些小本买卖。官府也没有查证,盖了章就随她而去了,如此轻易地过了关,让船姨心中更加不安。

几个人坐在一处商量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留在秦淮河边。他们大多是与秦淮河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这儿虽没有亲朋好友,却有熟人过客。

 

翌日,王耀来陪小燕子说话解闷。

“你去念书吧,小乞丐。”小燕子声音蔫蔫的,但眼睛已经十分有神了,大夫说这也许只是个乌龙,或者病气并未完全入体。总而言之,小燕子在康复中了,这也算是这大半个月来唯一的好消息了,只可惜那些在路上的姐姐们没法得知这个好消息。

王耀在整理那些歌词曲本,闻言一愣,“为什么要去念书?我在这儿陪你玩不好吗?”

小燕子笑着说:“当然好呀,但是船姨不是说你很聪明很厉害吗?以后可以做个大官,不好吗?”

王耀很是认真地摇摇头:“我不做官。”

“那你也是要念书的,总是多一条出路。”

王耀皱了皱鼻子,“你怎么说话和小老太太似的。好了,你别说了,等大家都安定下来,我就和船姨说要念书,好吗?”

小燕子也就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不放,顺势问道:“我们今后就在这儿开茶馆了是吗?”她转头向窗外看去,“看能看见秦淮河呢,真好看。边上是个小巷子啊,倒也挺安静的。”

“我以为你会喜欢热热闹闹的。”

“热闹喜欢啊,但是以后肯定会越来越热闹,现在还是安静点儿好。”

突然巷子口传来一阵吹吹打打,十分喜庆的唢呐声几乎要冲破天上去,小燕子这才发现今天的天可真是蓝。她听着声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一路人红红火火地路过了巷口,有个穿着正红色长袍的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可惜那新郎官脸色并不太红润。

“哎呀,是哪家成亲了呀。”小燕子托腮,笑得暖融融的,“真好呀。”

王耀说:“我去看看,说不定能讨些喜饼。”

小燕子依旧托着腮,听见王耀的脚步声走远了,她的眼里心里都是那一片鲜艳至极的红色,那是在秦淮河上很难看到的颜色,她想,那些离去的姐姐们是不是也有一天会船上这样的红色?真是太好看了,要是有一天能看见就好了。

她想着想着,鼻子就酸得很,鼻腔里仿佛冲了一股子酸气,直酸得她眼眶红了。

 

“燕子!”她看见巷子里有人朝她招手,是一身灰布衫的王耀,手里捧着红红的糖果,见燕子看过来了,他突然站直了,双手拘束着行了个怪模怪样的礼,“这位姑娘好生眼熟啊,在下这有些好东西,不如一起分享?”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是温水里浸润过的琥珀。

她的眼泪,一下就落下来了。

小燕子不知道王耀是否已经知晓她心中的愧疚与难过,但是他此时此刻站在她的窗下,就好似那时候在船上坐在她的窗口听她练习歌儿曲儿一样,哪怕一言不发,也叫人知道,他就在这里。

 

 

一晃又是一年,小燕子长成了燕子,不再有小孩似的娇憨,倒是有了少女的亭亭玉立。她已经能够在众人面前唱曲儿了,就在船姨开的茶馆里,一日两场,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过期不候。虽然是小本生意,但过得还算是不错,大家都调笑说,是不是以后得改口叫茶姨?

小茶馆里人生百态,每当不到燕子轮到出场的那天,她就喜欢在二楼里托腮看着大堂的人,大家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就如每一个平淡无奇的往常一样——一点儿都不像王朝即将覆灭的模样。

“你又发呆了?怎么总是有那么多的东西好瞧的?”说话的是茶馆新招的帮手,比燕子再大两岁,姓陈的姑娘。据说是从京城来了,船姨曾经问她,那儿怎么样了?陈姐姐沉默地摇头。

“再过两年,起义军就要打进来了。”

船姨嗤笑,“什么起义军,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都是窥伺我疆土的恶狼。”说完,她就住了口,又恢复成了那个奸商一般的船姨。

“这个点,该下学了。”燕子呢喃着,转眼就看见大堂里走进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俊秀少年,一眼都没唱堂中多看,就瞥见了二楼的燕子,于是蹭蹭蹭地上了楼。

燕子只一眼打量,就看出来了,“你又受伤了?”

王耀作揖,“劳烦姑娘帮帮忙。”

“既然知道船姨要说你,怎么还不注意着点?”

“营里拉练,打打闹闹的总是不可避免。”说着他也面露几丝苦恼的神色来,“听上头说要提拔我,这下可能更难有休假回来了。”

小燕不吃这一套,引着他进了后院的房间,关上门处理伤口,“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就说你根本没去念书,改投军去了。”

王耀皱起一张脸,“我都那么大了,再被打屁股,不好吧?”

“哼,要是让船姨知道你阳奉阴违,可就不是打打那么简单了。”燕子戳了一指头王耀的肩胛骨,“她一定把你赶出去。到时候可就没有我再生一场大病救你了。”

“别胡说。”王耀握住她的手指头,“别胡说。”

 

燕子也就作罢,处理完伤口后,她坐下来,王耀倒了两杯茶水。

“现在局势怎么样?”

“不太好。”

“船姨看不起那什么起义军,你觉得呢?”

“……”王耀默了默,“我不知道。”

燕子叹了一口气,“是啊,你只是想要保护我们,才投了军。”

王耀没有回答,燕子回头看他。

“燕子,我要走了。”王耀握住她的手,“我们要上前线了。”

燕子的声音梗了一下,继而又恢复,“那么快?我们这儿都不知道。你看外头,该喝酒喝酒,该喝茶喝茶,听听小曲儿唱唱小调儿。”

“你不要着急,不用担心我。”

燕子不说话了,两人沉默了很久很久,“那我给你唱首歌儿吧,我自己编的调子。”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王耀闭上了眼睛,“你不用这样贬低自己的,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燕子笑了笑,抽出了手,“你以为我在暗示你不要走?不是的,我在唱这里的满目疮痍。”她推开窗,看见的是一张张匆匆而过,看不清面目的脸。

 

 

 

知道王耀投了军后,船姨气得用扫把将人赶了出去,连同他的衣服被褥,统统从大门口扔出去了,她啐了一句话:“你走吧,别再回来了。”然后就昂首挺胸地回到了茶馆,再也不出来了。

燕子走出来,替他收拾好了散落一地的东西,又从被褥中掏出一张银票,笑道:“你看船姨糊涂不糊涂,行军路上,哪里用得着银票。”她又拿出了自己的一叠纸,递给王耀,“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记得写信回来就好。”

王耀用力抱了抱燕子,又深深地朝着茶馆门口鞠躬,然后在二楼一声响亮又清脆的关窗声后,离去了。

燕子回到了自己的阁楼,窗外只有一条孤零零的小巷子,很少有人来这里,她推开窗想透透气,却发现窗口上卡着一只锦囊,她打开锦囊,念了里头的纸条,上面写着:等我回来。

下一秒,王耀背着行囊在她的雕窗下挥手。

 

 

 

王耀寄回第一封信的时候,是深秋,他走的时候是初春,因为这事儿,船姨没少明里暗里骂他白眼狼。可是每当燕子念信的时候,她又会安安静静地靠在一边听,手里的算盘都停了下来。报平安的家书是比较厚的粗纸,一看就是军营里统一发的,里面写的左不过是一些近况,大多都是还不错的字眼。

等燕子回到了自己阁楼,拿出来的是细白的软纸,那是当初燕子给的那一叠。王耀写道:

 

燕子,见信如唔:实则早一个月前就已经到了,只不过当晚就遇了夜袭,打打杀杀一个月才消停下来,有时间给你写信。船姨还在生我的气吗?帮我哄哄她吧,别让她到时候忘了我。在赶路的这几个月中,我们路过了很多城镇,也安札在许多小村的边上,村里的农民有时候会悄悄在树林里偷看我们。他们看起来面黄肌瘦的,一点也不像我们在秦淮河边上看见的那些人,有一个小男孩,挺像我的,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问我们能不能带他走。我们说,跟我们走的话可能会死。他只回了一个字,你猜是什么?饿。燕子,一开始我只是为了保护你们,现在不知怎么的,我想连这些穷苦人一起保护了。虽然我还是太弱小了,但是王朝之民,总是要护着王朝之民的。

 

燕子收起了他的信,压在梳妆盒的底下。

 

王耀寄信的频率并不高,几个月一封,但是船姨总是很着急,一到了日期就心神不能。在信里,大家得知王耀一开始因为颇通文墨,做了军队里的一个文官,然后又因为杀敌勇猛,再提了官衔,已经是个小队长了。王耀说他有着士子的血脉,也有市井的血脉,总是知道的比别人多一些,懂得比别人深一些。

三年过去,他已经是将军手边的副官了,这升迁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可是船姨却很担心,她说最安全的就是小兵,升得越高,靶头也越高,谁不知道擒贼先擒王呢?如果说寄给大家看的信是王耀自己的近况,那么他写给燕子的信更多的是他这几个月以来的所思所想。

 

“……我砍了一个叛徒,他出卖了我们的消息,我磨刀的时候,那个叛徒叫骂,说我们是那狗皇帝的走狗,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们是狗皇帝的走狗,他是起义军的走狗,大家都是走狗,谁比谁高贵些?更何况,我自己心里清楚,我是为了什么杀人。”

 

“今天的馒头不好吃,有些霉了,底下的士兵士气也不高,将军也很苦恼。我就想想办法,去野林里转了一圈,还真被我找到了一些野菜,虽然受了点伤,但额外缴获一窝野狼。你别忘了,我小时候可是打死过恶狼的。不过最后我们吃了成年的,把小狼放走了,虽然大家都知道,没有父母的幼狼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今天风有点大,对练的时候扭到了腿,大夫说是后遗症,我说不过就是个意外而已,将军非要我休息。我闲不住,就想给你写写信,对了,军队里很多小子也拜托我写信,有些人看着年纪轻轻的,都成亲好几年了,挺羡慕的。将军说,等打进京城把那些蛮子赶出去后,就给我保媒,我给拒绝了,嘿嘿。”

 

“……燕子,你可能要再等等我,我现在是将军了。那些起义军倒是有几分本事,擒贼先擒王,燕子,我不能逃,除了我,没人能顶上了。”

 

这些,船姨他们是全都不知道的,他们只晓得有一支很厉害的队伍,正在千里开外,守护着梦里的秦淮河畔,与万家灯火。

 

又是一年冬,燕子拿出了家书,船姨一瞧,咦了一声,“怎么不是那黄纸了?”燕子笑眯眯地,带着点儿小骄傲说,“王耀这小乞丐如今可是大将军了,什么纸没有?”她拆开了信,给大家看了一圈,虽然谁也看不懂,但心里总是有个安慰的。然后她就开始慢慢地念,声音清脆悦耳,咬字清楚坚定,像个大家闺秀在研读诗作一样。

末了,大家又一如既往地散开去,燕子坐在茶馆大堂的中央,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空荡荡的大堂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门外大雪纷飞,天色晦暗,行人的手缩在一起,步履匆匆。

她起了身,上了楼,同往常一样,进了房间,支开木雕的窗户,望着空荡荡的小巷子发起了呆。她的手指在窗沿那儿轻轻抚摸,仿佛指腹下的不是冰冷的木头,而是柔软的绢丝——那是一只精巧的香囊,出自燕子的手,赠予了王耀,又被他送了回来。

她在这望呀,望不到头,仿佛一坐,就从少女坐到白头。

 

 

可是燕子等不到白头了,她得了病,是时疫。说来也是好笑,几年前的一场误会,却在几年后成了真,这人世间的命运啊真的是无常,带着几分讽刺。这几年虽然动荡,有时候茶馆不得不闭门躲躲,但几次有惊无险,本以为是必有后福来的,结果呢?

船姨已经现出几分老态了,她不再像当年那样惊惶无措,反倒是比其他人更冷静一些,她赶走了其他人,独自坐在燕子的床边,为她打开窗子,掩上被子,握住冰冷的手。她们两个母女似的人,相对无言,倒是病弱的燕子笑了笑:“您别难过。茶馆里的孩子也很多,您还年轻着呢,可以再养一个?”

船姨嗔她,“你说这话戳不戳心,我是那种人吗?”

“您不是啊,我希望您是呢。忘了我,别为我伤心。”

船姨的眼泪唰得就落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她的手上,温热极了,“你别这么说,你一定能撑过去的。”

燕子拍了拍船姨的手,“这倒是我的不好了,总是劳累您为我难过操心。可是船姨,这命啊,我已经看透了。没什么可怕的。对不对?大不了就是城破了,大不了就是手无寸铁之人束手就擒,大不了就是百年瞬息……可是秦淮河总是会热热闹闹的,您说是不是?总是会热热闹闹的。”

“你……是不是后悔让他去了……”

燕子摇头,“怎么会呢,我是商女,但也不是商女,我为一个人唱过后庭花,也为一个人唱过军擂鼓。”她渐渐感到十分的疲惫与困倦,视线朦胧间瞧见了船姨抹着眼泪,但她再也听不见那掏人心窝子的哭号了。她再一次看向了窗外,迷迷蒙蒙瞧见一片红色的车队打马走过,她听不见声音,只能问:“是谁呀?”

是哪个少年,曾经挥墨许诺,等我回来。那张薄薄的纸片一点儿也藏不住秘密,翻过来,少年说,等我娶你呀。

 

等不到啦。

 

 

悲苦与福乐都是过得极快的。船姨到底还是寿终正寝,她的善心带来了福报,她灵堂上挤了很多很多人,都是为她送终的。这家小茶馆也渐渐地继承了下去,并且越做越大,虽然在动荡中几次关门歇业,但又宛如蒲石上的苇草一样锲而不舍地钻出来。当年的成败成了说书人嘴里的故事,商女的歌声又回到了秦淮河上,成就了一个轮回。

所有的故事,都是属于故去之人的了。

 

 

来年,茶馆里来了位姑娘。

“……那将军英勇无比,以身试敌,虽然终究无法挽回败势,却救了那一个村子整整两百口人家,就连……当今的那一位,也佩服其高义。”

娇俏的少女路过了口沫横飞的说书人,转上了二楼,她的眉眼里充满了朝气,活泼可爱。她跟在小二的身后,停在了一处,说:“不用麻烦了,就这间吧。”

小二说:“这间位置不太好。”姑娘并不在意,挥挥手,推开门就进去了。

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左右瞧瞧,也不知是不是觉得新奇,半晌,她轻轻哼起了歌儿,歌声甜美,她的眉梢带笑,推开了那木雕的窗户,指尖在窗沿上抚过,清早的阳光掩住了她鬓边的花儿,突然空气里涌来一阵热热闹闹的吹打声。

“哎呀,真好呀。”她停下了歌声,向那巷口望去,“是哪家成亲了吗?”

突然她瞧见窗下有个人在看她。

是个呆呆地,俊俏的少年郎。

突然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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