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不是拌面

拱手而别,以期来日。

在野之歌【耀燕】

原作:APH

西皮:耀燕

字数:12007

其他:偏严肃;架空;有死亡描写慎入

《在野之歌》

“这是,谁家的丫头啊?”

小心的妇人甫支开了窗,透透闷了一宿的腐气儿,就见一少女匆匆而过,带起一阵凉如霜雪的风来。她的问话刚落地,边上就有个天真稚童回道:“是燕姐姐呀。”妇人才搭上了脑袋里的那根儿弦,回过了神来。

这少女的身份说来也是奇异的,尤其是在这乱世之中,边陲小地自保尚且难说,哪里还能见到不知死活的外乡人呢?可是少女却实打实从外乡来的,别人问她家在何方,她笑得甜甜的说,姑娘四海为家,仿佛是个和尚似的说辞,再问得深一点,也只知道她原是江南人家,再往上几辈,也曾是中都望族。一时间打探的人都不免有些心疼,皆以为这是个家族没落走投无路之人,不得已才流浪至此。虽也有人戚戚担忧收留了这么一个来路不明之人,会不会带来灭族之灾,但名为燕子的少女已落语说只逗留几月便走。

村里便收拾了一间无人的屋子给她暂住,原本都已是闭门惶惶的邻里也渐渐为了照料这少女有了动弹,再不如当初死一般的寂静氛围了。有上了年纪的好心婆子说,燕子定是个有福气的姑娘,给村里带来了喜讯,怪不得说是喜鸟呢?

不由得,妇人眉眼里带了三分担忧地望去,可这阡陌小路上哪里还有那燕子的身影?就连脚踩而扬起的纷纷尘土,都再次蒙在了枯草烂根上了。哎哟,妇人心里叫着,可不得了,那小丫头怎的就那么胆大,还敢四处乱跑的呢?

正是天蒙蒙亮之时,草窝里的鸡都还蔫蔫着,仿佛那日头烧不着它的尾巴就不扯嗓子打鸣一般。燕子裹了裹御寒的毛披风,将怀里的东西再往里搂了搂,但即便如此,待她已是步履匆匆地上了山又过了溪,仍旧是只觉得手上的那包东西似乎已没了温度,倒是与之相贴着的胃,暖得厉害。

她绕过一道山口,又摸进山坳深处,吃力地扯开乱枝杂藤,宛如一尾胖鲤鱼般钻了进去——竟是一处山洞。洞中柴火已是微微,一点点儿橘黄的光照在青年苍白至极的脸庞上,燕子凑近了去,只觉得那点点光还没有怀里的包裹暖和。她手脚利落的又捡了些干燥的柴火,将篝火烧旺一些,虽然烟也大了一些,熏得人睁不开眼,但好歹不至于冷得手脚哆嗦了。

不知是不是终于升起来的温度融化了苍白如雪的青年,叫他终于有了力气舒展开眉眼,那人缓慢地坐了起来,衣衫零落间才看见他腰腹处血色氤氲,竟是受了好重的伤的。

“我带了些吃的,快趁热吃点吧。”燕子蹲下身来,终于将怀里的油纸包拿了出来,背对着风口,小心翼翼地摊开,露出几只微微发黄干瘪的馒头。青年倒也不嫌弃,接过来就啃,燕子瞧了觉得嗓子痒,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口了。

“是不是觉得和以前吃的馒头不一样?”燕子干脆席地而坐了,“我一开始又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是麦子的问题,我长了那么大才知道新出的麦子磨了面做出来的馒头不仅味道不好,形状干瘪,还特别粘牙沾口。一般农家都是用放了一阵子的陈麦磨面做吃食的,只可惜现在是找不到这样的馒头了,你就将就着吃吧,啊?”

青年艰难地嚼着,点了点头,又艰难地往下咽了咽。燕子一瞧,哎呀一声,“瞧我粗心的,没带水来。”她左右瞧了瞧,跑去门口捧了一汪露来,复又蹲在青年面前,恳切道:“你要是噎得难受就吃点露,含在嘴里暖了再往下咽。”

青年竟也没有异议,捏了一撮雪含在嘴里,就着酸黏的馒头,竟也那么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待燕子带来的三个大馒头通通下腹,青年还是一副半饱的模样,他悄悄舔唇的动作被燕子瞧了个正着,她急忙辩说:“可不是我贪吃小气不给你吃饱,只不过你身体虚弱,看起来又是久饿成慌,又是面食又是水的,我怕你涨肚。”说完她害怕青年不信,神灵活现地补了个例子,“听说北方有一村以面食为长,曾经有那好吃的前去尝鲜,却不想半路遇了土匪,九死一生才逃到了村子,那时候那人已经饿了整整七天了,包子馒头的胡吃海塞了一整桌,村里人劝也不听拉也不管,只知道扑在桌子上混着眼泪鼻涕一通吃,边吃边喝,结果叫人给绑起来才罢休。起初那人还不解得很,觉得这村子的人都有疯病,可是没一个时辰,就给撑死了。村里人皆叹息哀伤,说是那水把胃里的面给泡涨了,才给活活撑死的。”

燕子讲故事的时候抑扬顿挫,有时候还加以手势,眉眼灵动得不得了,青年也就认真不已地听着,等她终于说完了,说累了,才同样认真地回:“我知晓的,多谢你。”被青年那么客气地道谢,燕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又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这算什么呢。”

青年眼眸里却满是认真,“这自然算是什么的,如今世道大乱,人人皆求自保,莫要说坪路相逢搭一把手,就是人死在家门口都要道一声晦气的。姑娘纯善,救了我性命,也为我着想没有将我搬到村里去,多谢姑娘。”

燕子的眉眼这才渐渐凝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将你带回去,是为你着想?”

青年神色不变,低低咳了两声才沙哑道:“如今,正道不存,外蛮狼心,各地鬼神纷纷作乱,民不聊生,哪怕是刚刚牙牙学语的孩童也知晓,不要随便把外人领到村子里来。更何况,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呢,哪怕他暂时受了伤。我也并非是疑心太重,而是确实是有过前车之鉴……损失惨重。我看姑娘善良热心,不该是会将伤患留在寒冬腊月里的人,若如此,必然是有别的顾虑,且姑娘几番话下来,可见是见多识广,必然是曾知晓过什么的。”

燕子久默不语,待到篝火噼啪猛地一跳,她才语带十分郑重道:“敢问阁下大名。”

青年捂唇又是一阵咳,抹去嘴角的污血,简单却也完整地行了礼,“王耀。”


燕子有一支祖传的笔,相传曾是御赐之物,龙毛为豪,虎骨为柄,稀罕得不得了,可燕子每回拿出来看得时候,都只觉得这不过是一只质量还算不错的湖笔而已。但当这支笔被传于燕子的时候,母亲曾万分郑重道:“若非史,不可用。”许是那天母亲的面色太过沉重,沉重到时至今日,每当她回想起来,总不太记得那是个拂晓未至的清晨,还是夕阳临暮的黄昏。

只是自此以后,燕子从来不用这支笔来写她的怪谈小说。

就着烛火幽微,燕子再一次细细端详起来,却不再是想笔,而是在想那白日里的青年。燕子不由得想起了上一回她将这支笔拿出时,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眼下又隐隐有了什么预感,心中慌得发紧,思及青年温润的眉眼,又不免觉得一点心痛。她戴上了薄如蝉翼的丝质手套,翻开了案前的那一本书来,不知停在了哪一页,上面沾着腥气与血色,字迹凌乱地写了那么一段话:

天年地月,青云海口约十里的葛家村,约二十口人家,却不足三十人,神色诡秘行为鬼祟,不与外人相交……十日后贼兵破村而入,烧杀掠夺,村民将之前收留的朝廷兵推出以求生机,却不料被贼兵关至地窖为牢处,封锁出口,无光无日,无食无粮,月余不得出……待到救援至,开放地牢,血雾弥漫,观其内里景象,皆惊悚哀嚎,破胆魂散,噩梦不断,问及,皆曰:人间地狱,不外乎此。

原来他也是见证了那番景象的可怜人啊。

燕子叹息,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再此用笔的时候,不远了。

待到了第二日,燕子再去往那山洞的时候,王耀正在揭自己腰腹处的伤口,刺啦一声连皮带肉地撕开,面上却不见半点痛色。燕子见了不免有些心惊肉跳,仿佛是痛在自己身上似的。

这时候专心撕扯死皮烂肉的青年似乎终于发现了燕子,不禁面上带了一丝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说完又自己摇了摇头否定,“我猜不是,毕竟燕姑娘是见过大世面的。”

燕子一瞧王耀脸上隐隐的笑意,就知道这个男人幼稚极了,是在开她的玩笑话儿呢,于是小脸一板,煞有其事道:“可不是,不就是点血肉吗,和杀猪有什么区别的?”

王耀愣了一愣,也笑开了。

燕子嘻嘻一笑,拿出了一些伤药和干净的布条,说道:“我猜你这伤口还没好好处理过,就搜刮了些药来,也不知道药效好不好,你就凑合着用吧。”王耀自然是不会嫌弃的,这时候能做些简单的处理就很不错了,更罔论好好包扎,这个情,他还是领了的。

在处理伤口的时候,燕子几次抬眼去看王耀,从眉毛鼻子看到嘴唇下巴,最后视线落在了他布满了伤疤与血痂的手上,神思不免跑开了去,心想:多可惜呀,瞧着指骨和指尖,若是没了那些伤痕,一定是双极其好看的手。

“怎么了?”

燕子回过神来,发现王耀笑中带着不解。她想了想,小心试探道:“我总觉得你有些眼熟,我们是不是在那儿见过的?”

“哦?在哪里?”

“约摸也是哪个靠近海边的偏僻村落里吧。”少女视线下落,垂下的眼睑遮住了她眼眸中不属的神思。

少女并没有久留,她说还要去山里面采风,回去后还得接着写她的小说,于是只匆匆留了一会儿便离去了。王耀坐在山洞中,检查了一下腰腹的伤势,心中约摸估算了下,做好了下回见面便向燕子作别的准备。

百般思绪在心头一过,王耀的大脑终于闲了下来,却不知是否是因为方才少女的问话带了几分诡异,还是说她口中的那个“靠近海边的偏僻村落”勾起了他的回忆,心下觉得有些窒闷。他忽然觉得指尖有些湿濡,垂眸看去竟是深色粘稠的粘液,他吃了一惊不由得向后靠去,后背撞在了略有些尖利的山洞壁上,疼痛给予了王耀三分清醒,他定睛再看才发现那只是沾了露水湿粘的褐色泥土——并不是沉淀了许久的血液粘稠。

王耀用力闭了闭眼睛,太阳穴处突突得疼了起来。

这不是那里,他们没有被暴露,没有被背叛,也没有被关在一处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被冒着血腥气的大口啃食手指。

他暗暗告诫自己。

燕子回村的时候,村里已经乱做了一团,到处都行走着她这一个月来从未见过的壮年男子,且都手握着武器。有人见了她,十分警备地握住将手上长枪,正要蓄势待发,突然住在燕子隔壁的张娘子跑过来,“别动别动!这是自己人,我信里和你说过的小燕子呀。”那男人才微微松了手上的力道,将燕子推向了张娘子,忙道:“快去躲起来!快!”

张娘子拉着燕子就往村里跑,那些个男人个个儿忙活起来,搬来了自制的防卫武器,尖锐的木刺儿对着外头,上面是一片泛着血腥气的深红色,仿佛下一秒就能滴下血来。

跟着张娘子,老弱妇孺们躲在了一处地窖里,地窖口建在一个十分隐秘处,若没有人领着,是绝对找不着儿地儿的。地窖里头一片昏暗,张娘子紧紧握住燕子的手,一声声地,“别怕,别怕啊,小燕子,我们会没事儿的。”

燕子咽下通通的心跳,哑着嗓子开口:“这是……怎么了?”

在黑暗中,除了沉闷的呼吸与自己的心跳以外,什么也听不清楚,不知过了多久,张娘子微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这儿的人啊,与蛮族,打了好久的仗了。今天当家的他们巡逻回来,说是林子里又出现了蛮族的踪迹,这才叫我们赶紧躲起来。”

“北郡军……不知道吗?”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张娘子淡淡地笑了声,带着早已经习惯了的麻木,“燕子,你记好了,咱们这儿只有村兵,没有郡军。”

语毕,外头突然喧嚣了起来,似是兵荒马乱的叫嚷,隐隐还能听见金属相击的铁戈声,不知是不是人在黑暗中的错觉,燕子只觉得那一下一下相互敲打的金属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她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隐匿在黑暗中的脸,却是能瞧见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仿佛带着必胜的信念,谁的呼吸都是轻轻的淡淡的,哪怕地窖口上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都是安安静静的。

她就着土窖口那一道细微裂缝漏下来的细微光芒,用那从母亲手里接过来的笔,写下了一段话:

乱世当道,正统不存,各地割据为王相争,外族蛮夷窥伺中原,谋定而动,渗透国境,竟无人无权无圣得知,歌舞升平自逍遥,弱肉蚕食自苟活,若天地有眼,该以正世人,何时、何地、何人、何事,成了那爆开乱世之战的第一战。

那时母亲的话语再度响起,似乎是同样的兵荒马乱,血光溅在了窗户上,屋外是人间地狱,屋内是母亲平静的笑脸。

“我的小燕子,今日便是你承我女史衣钵的时候了,莫忘莫问,莫怕莫谎,哪怕我史家凋零,只要有一人执笔,都能传承下去。你要谨记,你的眼,你的手,你的笔,若非史,不能记。史也史也,在于千古万载后,叫人谨记革身。”

“那若是有一日,天要亡我,害我,叫我蒙了眼,断了手,丢了笔,该如何是好呢?”

“那便不是天,是恶。用你的笔,去叫醒世人吧。”

王耀的心跳得厉害,到了时辰却没见到燕子,突然远处林中传来一声翠鸟啼啸,王耀心下一叹,终究还是拉下了藤蔓杂枝将收拾得看不出人迹的山洞这地遮掩起来,随后一头扎进了林中。约摸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王耀停在了一颗树下,手掌覆在树干上,在粗糙的表面上感受到了特定的划痕,这才卷舌嘬口作了一声鸟鸣来,树上立刻就蹿下了一条人影。

“将军。”

王耀微微点头,那小子立刻凑上前来报告起了近况:“北郡军已经拔营后撤十五里,我军尚未有动作,因而这一块儿地界还是乱着的,前方探子来报说北面已经猜疑四起,为战为降争吵不休了。只是将军这回意外受伤多日不回,也叫人生疑,恐怕会有风言风语传到……上头去。”

王耀一听,摆手让他不必再言,“新帝当得大任。”意思就是相信不会被上头猜忌了。小子还要继续,却突然听见了一连串细微的闷声,王耀甫一细听,便是神色大变。

“是马蹄。”

小子有些疑惑,“听起来不太像啊。”

王耀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就走,“那是因为马蹄子包了布,没有马儿嘶鸣也是因为笼头裹住了嘴,这绝不可能是猎户……恐怕要出事儿了。”小子拉住王耀的衣袖,阻止道:“若真是敌人,将军切不可冒险啊!”

王耀顿了顿,只觉得心里跳得越来越快,那股子难以言说的坠空感慌得他几乎心悸,只沉声道:“先去打探一番……总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一走了之。”

于是二人潜行,摸到了林边,瞧见那早已经冻住了的溪流上果然留下了不少凌乱的印子,也不知道是谁的马匹不小心踢走了布,竟在河边留下了一枚完完整整的马蹄印。王耀蹲下身细细观察了一番,更是大吃一惊,心如鼓锤,瞬间便冷汗如雨下,湿了一整片衣襟。跟在边上的小子看了也是惊慌不已,连忙询问是怎么回事,王耀狠狠地咬住牙根,咽下喉间丝丝缕缕的血腥气,才沉痛开口,“观其形,是蛮族惯用的马。”

小子大吃一惊,摔坐在地,“竟然是蛮族攻进来了么?为何没有一点儿消息?北郡那儿都是群废物不成?”

王耀眸色沉沉,渗出几分痛色,恨恨地闭了眼后,咬牙道:“走,去看看。”

小子听令。

燕子一行在这昏暗的地窖里生生抖了一整个日夜,冬寒刺骨,区区棉衣已经是不能避寒了,于是张娘子便抱着孩子搂着燕子,同人群一道儿窝在一处,求得那一丝半点的暖意。等到地窖口再次传来动静的时候,众人皆是心下一紧,仿佛是濒临绝境的赌徒在面对最后一次的豪赌,直到那规整而坚定的三声敲打响起,才如梦初醒般堪堪呼出口气,那一口气带动了全身的血液,叫心脏发紧。

微白的光芒涌进来,众人相视,才发觉脸上泪痕交纵,鼻尖钻入一点儿带着枯草气息的腥味,视线所及,皆是血色茫茫。张娘子家的男人抹了一把脸,混着汗泪血,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恨恨一个字:“干!”

整个村落,无论男女老少,先是将自己的亲人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一边哭一边挖着土将人埋了,痛到连声儿都喊不出来,嗓子仿佛被极冰寒的冰雪贯穿,疼到能撕下一层层的血皮子。然后燕子和他们一起将死了的敌人拖到村口野林子边,燕子还打算再跟上,却被张娘子拦了下来,“小姑娘,别去看了。”

燕子安抚似的朝她笑笑,说道:“我得把这些都记下来。”

“记什么呢?”

她笑而不语了。

只是跟上之后,燕子才知道为什么张娘子不让她过去。在农田里杀猪宰牛习惯了的庄稼汉子,此时正面无表情,腮帮紧绷,手法熟练将蛮子的脑袋割下来,挂在村口防卫路障的木刺上,然后将无头的尸体随意扔在野林子边,口中打一长啸,似乎林中便传来阵阵细细索索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后,张大叔一回头便瞧见了燕子,虽然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大惊小怪,移开了视线,将染了红红白白血污一片的刀在草地上随便抹了抹,说道:“是不是有点吓到了?”

燕子摇头。

也不知道张大叔看到了没有,他只是略顿了顿便继续说:“别觉得残忍,你要知道蛮族是怎么对待落到了他们手里的尸体的?给你一段段切开还不让人咽气,最后统统喂了狗喂了狼,眼睁睁地看着人,一点儿骨头都不剩。这些啊……”他回头指指,“都是从他们那儿学来了。等晚上我们会再围着尸体伏击一波,他们蛮族信仰里,若是叫地上跑的吃了尸体,永世不得超神,人要回归到天上去,必须得让老鹰吃了。”

张大叔嗤笑:“呸,就这群畜生,还是跟着老子一起下地狱吧。”

燕子再度摇摇头:“您不会下地狱的,你们都不会的。”

张大叔看了她一眼,倒没有再争辩什么,只是默了默,低声道:“听我家那口子说你是个文化人,动笔杆子的,都写些什么呢?”

“所见所闻,所悟所感。”

张大叔点点头,“听起来可真厉害,不过这些就没写了,没得叫人吓着。”他又顿了顿,“当初这法子是我想的,我也不想让其他人和我一起被戳脊梁骨。”

“我倒不这么觉得。”说着从林子里窜出一个人来,虽然头顶杂草面带泥灰,但燕子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来,是王耀。

“什么人!”张大叔立刻将燕子挡在了身后。

“他不是……他,我认识……他是……”燕子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倒是王耀坦然了公开了身份,“我乃前朝王统禁军,现在嘛,是新君任命的麒麟军主将。”

张大叔只是冷哼,并不十分信任,但看王耀确实长得没有蛮族血统,又摸出了令牌,面色坦荡,于是也没有再针对。

王耀感激地拱了拱手,“方才听见您吹了声哨,似是与驯狼术有关?”

张大叔冷淡:“山中猎户,雕虫小技而已。不过是告诉山中野狼,这儿有吃食罢了。”

王耀转身从草丛里提了一溜儿活鸽出来,笑道:“巧了,某正是需要这雕虫小技,还望高人相助。”

燕子夜半挑灯,提笔记录着今日的所见所闻,一时忘了时间,等到油灯突然灭了,才发现依然夜深。她抬头就能瞧见窗外的明月,云层朦胧,夜色辽阔,心想该睡了吧,于是起身去关窗,却被窗边一道黑影吓了一跳,那黑影连忙将脸露在月光下,原来是王耀。

燕子没好气道:“哪里来的小贼?夜半探人闺房?”

王耀一双眼里盛了月光,显得越发温润,语带三分歉意,道:“实在对不住,只不过听闻你是一个人住,到底是危险了些。”

燕子愣了一下,“若是我没发现,难道你就这么守在门外么?”

王耀笑弯了眼睛,不说话。燕子缓缓叹气,将窗子打开,说道:“更深露重的,又是严冬腊月,你可别找死了。”王耀一个闪身就进来了。燕子从衣橱里翻出一床被褥,给他铺在了床边,说道:“委屈将军要睡地上啦。”

王耀倒是满不在乎:“就连猪圈我都睡过。”

燕子也和衣而卧,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上莫名一点,思绪乱飞,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嘴里无意识地说:“将军对谁都这么细心的么?我可不信。”

床下传来细细的呼吸声,轻到几乎听不见,一时间到没有回声,不过燕子也不在乎回答,她只希望能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但不知是否是之前在地窖里那段昼夜不分的日子过糊涂了,竟然毫无睡意。

这是,一道低沉暗哑的声音才缓缓传来:“我见过你。”

“哦?”

“在某个临海的偏远小镇里。”

燕子突然回了神,暗道:可吓我一跳,还以为这人还谈情呢,真是呆子。可这思绪转瞬几逝,下一秒她反应了过来,几乎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当时被推出来的不是朝廷兵。”

“有些事,还是得幸存的人,亲口说,对吧?”

当初的情形似乎同如今有些像,因为受伤,王耀一行人暂住在了一个小村落里,但是没想到,没过几日这小村落就被战火席卷里去,一开始是叛军,后来叛军走了,又是旧朝的兵,他们怀疑这个村落通敌,好一番折腾,好不容易也走了,土匪来了。这些人早就在不断的血肉交战中泯灭了人性,只为了叫自己活得舒服一点,痛快一点,便也逼着别人一同不做人。

其实那时候被推出来的,不,是自己主动站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朝廷兵,那时候同王耀一起来的其他人早已经在抵抗中死去,王耀重伤昏迷,直到被关到了地窖里,他依旧是迷迷糊糊的,只记得有一个似母亲一样的老妇人,拍打着他的脊背。

等到王耀清醒过来的时候,是断食的第二十天。

十日后,吃光了地窖的存粮,吃光了老鼠,吃光了草根,终于,开始以人为食。王耀和那老妇人躲在角落里,仿佛躲在另一个世界,他们自相残杀,或者摸索着尸体,却没人朝这儿看一眼。老妇人自杀了,三天后,地窖被打开了。人们发现了遍地残缺的尸体,以及濒死的王耀,在日光照耀上他脸庞的那一刻,他朦胧睁眼,瞧见了人群后那个穿着布衣的小小少年。

原来是个勇敢的姑娘。

“为什么他们要主动站出来呢?为什么不吃掉重伤的我呢?”王耀喃喃。

“果然是你啊。”她似是自言自语,“当初我跟着救援一道开了地窖,这里头的情形让我做了大半个月的噩梦,每次我都和自己说,算了吧,别写了,别问了,别再回忆了,但是不行,等天亮了,我醒了,还是得一笔一划写下来……写下来……”

王耀默了默,“别想了。”

好半晌,才传来一声似呜咽似应答的声音,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垂下一只手腕来,王耀紧紧握住这只手腕,语带三分难察的温柔与苦涩:“睡吧,不会再做噩梦了。”似是安慰,似是自语。

一天后,王耀身边就多了个小兵,他们商讨了一番,对张大叔说,这些特意捉来几只鸽子,打算训做信鸽,说不定能联系上外头叫来援兵。如今整个林子外都驻扎着蛮族,显然是难跑出去通信的。张大叔虽然并没有对王耀完全信任,但对这个法子还是颇为赞同的。在没有敌袭的时候,两人就头碰头地做实验,其余青壮年加紧防护路障和巡逻。妇女老弱结伴准备伙食,制备冬衣,将后勤打理得井井有条。

某日,王耀难得空闲,陪着燕子在村子附近的林中采些野菜,被浣衣的妇人看见了,打趣说是一对小情人。河流上飘着她们爽朗的笑声和拍打衣服溅起的水花声,像是一首歌儿似的。

“便宜你了。”燕子笑着对王耀挤挤眉毛皱皱鼻子,一副万分嫌弃的样子。

“我哪里不好呢?”王耀摸着下巴,很是认真地一一陈列,“论身份,我如今是将军,论钱财,虽不说腰缠万贯,但也是富裕丰足,论才华,当年我也是和状元郎把酒言欢引为知己,更重要的是——”王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长得好看啊。”

燕子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可真不要脸。”

王耀敛起眉目,认真道:“这都是实话。”燕子转过身不理他了,只瞧着树根边儿上有什么好吃的能加餐,王耀追上去,小心地用肩膀蹭了蹭她的,“不然以后你同我回去看看?你喜欢吃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也可以给你做呀。”

燕子才不理他,心想,谁要吃你做的,呆子一个。然后将有些蔫了的野菜挖到身后的篓子里。王耀这时候一点儿也瞧不出是个大将军的样子,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晚的交心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他又是蹭了蹭燕子,用手戳她软软的脸颊,燕子不胜其烦地转过头:“哎呀,你真是——”

看见青年举着一只灰扑扑的小蘑菇,笑眯眯地弯着眼睛。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啊,燕子想,仿佛是浸了温泉水的暖玉一样。

“你瞧。”王耀温声道,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活泼,“这像不像一朵花儿。”

燕子真是服了他了。你才像是一朵花呢,那么难看的花,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我把这花送给你吧。”他说着,将那朵小蘑菇珍而重之地藏进了她的衣袖里,妥帖放好,眉眼认真得不可思议,“我就送给你一个人。”

声音也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难道是个妖精不成?燕子有些不解地想。

突然她脸颊一凉,抬头看去,雪白的绒絮噗噗簇簇地落下,不一会儿竟有了飞扬的架势,他们两个人就站在那儿,眉眼覆了一层霜,里头确实暖暖的光,王耀突然像村里的大黄狗一样用力抖了抖脑袋,打了个喷嚏,然后将燕子肩头薄薄的一层霜雪拂去。

他感叹着:“好冷呀。”

“是呀。”燕子低低地应和着。


蛮族再一次地袭来,这一回,更是有备而来。似乎是这冬日里的头一场雪叫他们越发的惊慌起来,往年严冬腊月的缺粮少食使得他们生出无限勇气与血性来。

燕子同张娘子他们再度躲进了地窖里头,王耀将人送进去,正要关上,被燕子拉住了手,但不过须臾,她变松开,躲进了黑暗离去。王耀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将地窖口关上,并且做了番掩饰。

这一回显然更加艰难,蛮族来得突然,地窖里虽然常备了粮食,却也撑不了多久。但也许是因为心中恐惧担忧,每个人的食量都少了许多,竟然也多了几分空余,白天的时候燕子就就着漏下来的一丝两点微光写着东西,夜深了就悄悄覆在那缝隙处听外头的动静与声音。

很少有人说话,大家仿佛是忘了该如何说话似的,恐惧也逐渐在沉默中蔓延开来,等待第三个月亮升起的时候,村里传来几声狼狗凶狠的叫声与啃食食物的声音,地窖里不知是谁开始低低地呜咽起来。那孩子平日里素来听话懂事,现在就连忍不住哭也是咬着手,尽量不发出声儿来,他呜咽了一会儿,然后就停住了声音。

不知道谁被母亲劝住,还是害怕到哭不出声。

突然外头灯火亮起,似是有人执着火把而来,整个地窖口上头都慌乱起来,大家都退到了一处,紧紧挨在一起,握着手里的菜刀看着微微震动的地窖口。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到地窖被猛地掀开,无数尖叫哽住喉咙,出现在火光下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张大叔将几个伤员赶紧运了进来,然后低声道:“得躲躲。”大家连忙让开让村兵进来,并且在他们进来的同时,残酷而无声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

等到王耀也进来后,那一直跟随在王耀身边的小兵突然止住了身形,原来是蛮族追来了。他脸上闪过一抹挣扎,然后猛地合上了地窖。

“不要!”王耀低叫出声。

蛮族的脚步踏过地窖口,将这上面的土地震得扑簇簇地掉下来,像是那第一场雪一样,落了满脸满肩,燕子摸了摸脸,那土啊,是血腥气的。

他们听见有人喊抓到了,听见因为痛发出的呜咽,听见有人一遍又一遍地逼问人在哪儿,然后是低低的喘息和拳打脚踢刀子入肉的噗嗤声……这些声音响了一夜,王耀被张大叔拦得死死的,就怕他想不开做傻事。但是燕子知道,王耀不会的,他只是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察觉到,有人存了死志。

就仿佛是什么悲剧,再度上演,他又成了唯一的一个。

等到了天亮,所有的声音都已经远去,又或者说是因为痛与恨产生了耳鸣,叫人听不清楚任何声音。王耀打开了地窖口,一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

蛮族就驻扎在了村子里。他们被困在了地窖里。

噩梦一般的景象。王耀开始发起了低烧,这叫现在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燕子抱着他,一遍一遍地抚顺他的发丝,用衣袖将他的脸擦拭干净。

“和我说些什么吧。”王耀低声道,“随便什么都好,别让我睡过去。”

燕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我的母亲,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连父亲都要甘拜下风的。”

“年幼时我从不知母亲的身份,但我自小就是被她监督着长大的,别人家的孩子可以逛庙会放风筝的时候,我必须一遍又一遍地读史,读我熟悉的不熟悉的,从千里之外的,到千年之远的,所以我小小年纪就能把那些叫得出名字的史书倒背如流,但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些别的。”

那时的燕子年幼,正是好玩的时候,因为被母亲拒绝了出去玩耍,于是赖在地上哭。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有些哀伤地抚着那只湖羊笔,然后叹了一气,将燕子带到了一个密室里。燕子又怕又委屈,在黑暗的通道里哭得更加伤心,可是也没能换得母亲一言半句的安慰。

母亲将她带到了一个书架前,燕子抹干了眼泪才发现,整个地下室都是书籍,她有些吃惊,也有些不知所措。母亲从书架里取出了一本书,递给了燕子,燕子懵懵懂懂地翻看,是她曾经读过的一本史记的手稿,年代已经十分久远,这手稿,也只有那史书一半的内容。她不懂,望向母亲,满是疑惑。

母亲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道:“这曾经是一位宫妃写的前朝密辛,只不过后来被人发现,于是以妖孽的名义被处死了。那女子死前,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与这半本手稿送出了宫……我门前辈曾几度被追杀,直到新朝建立,前朝种种才终于得以问世。”

那是个草长莺飞的春,美丽的女子被押往了刑场,面对着满是不解、恐惧与厌恶的眼神,她的表情却淡然而坦荡。走上那刑场的那一刻,她回头看了一眼众生百态,看不清的脸庞,看不清的来向,看不清的去路。她高声道:“离去吧!离去吧!”谁也不知道她在叫什么,只有人群中几道灰扑扑的身影,含着泪转身。

“那妃子为什么要写这些呢?她不写不就好了吗?”

“可是啊,”母亲温柔地说道,“在身为宫妃之前,她是我门女史的弟子啊。”

燕子依然懵懂地点点头,然后继续问:“那剩余的由谁来写呢?”

“由她的孩子,由别的弟子。”

“为什么呢?”

“要让人记得,记得好的,坏的,发生过的。”

“人类啊,太容易遗忘了。总要有人记得,身后的不是蒙昧不清,是真实可鉴。”

“说来好笑。”燕子的声音轻轻的,“曾经立门之初,那位开国皇帝喝醉了酒,御赐了一只笔,那是只牛角的笔杆,很不稀奇。那位皇帝说,这支笔就赐给你们了,你们就好好写,好好记,成为朕的第三只眼睛。可是等到他酒醒了,便又后悔了,之后的每一个皇帝都是如此,防着躲着,暴烈点的,就要赶尽杀绝。我母亲就是这样走的。”

晨光熹微,但到底是天亮了。那么多人等了那么久的白昼,终于来临了,王耀的呼吸逐渐平稳,而黑暗里的张大叔他们,也做个一个郑重而悲壮的决定。


新朝天年地月,北郡北距边境不足十里的张家村,自发组织村兵同蛮族对抗近七年零六个月,无人应援,无人知晓,似前有野心蛮族似狼,后又山间土匪似豺,困于山中,自给自足,自立抗敌。时年冬,北郡败退,麒麟军未进之时,蛮族再度集结剿村,老弱妇孺及不敌之兵藏于地窖中。麒麟军一小卒执火把引开蛮族,被捕,卒,年二十三。麒麟军将军因伤感染,混沌不清。剩余村兵感于麒麟士卒以身相救,遂决定祸水东引,将蛮族引于山间土匪,引其相争。

将军醒,在众人哀求之下悲痛上路,独自一人历经万难回到麒麟军,不及修整便挥师而下,接管北郡,杀尽蛮族。待将军返回张家村,蛮族逃窜,寻至地窖,窖口已开,内里,尸骸遍地。

    王耀拨开层层尸骸,在最下方有一口临时挖出来的小坑,似乎还藏着几个人。他还来不及稳住颤抖的双手,将血污从他们脸上抹去,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庞,他欣喜万分,竟一时忍不住喉间酸涩。

燕子小小的身躯瘦弱极了,蜷缩在一起,手上捏着遮蔽住他们的尸体的衣摆,生死不明地昏厥在那里。王耀轻轻地将她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燕子突然惊醒,含在眼中已久的泪水猝然落下。

“你回来了。”她的语气竟莫名地坚定,就如同那个夜晚她说,

“你走吧,王耀,你走了,我们才有机会活着。你不是一直疑惑为什么他们要站出来,为什么不干脆吃掉你吗?我告诉你,因为你是他们生而为人的证明。王耀,你走吧,去履行你的责任,而我,要留在这,履行我的责任。”

“我回来了。”他克制而激动地拥抱住了她。

张家村,实在义村也。蛮族败落恼羞屠杀无辜时,将孩童藏于坑洞内,以身挡之,以延续传承,将军感其村高义,禀报新君,将孤儿纳入国子监,并将其事,广而告之,公布天下。一时间,割据为王者停止自相杀戮,剑向外者,刀向狼者。

                                                               ——《在野书·女史燕记》



后记:

最近好像一直写耀燕,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腻哈哈哈,其实只是凑巧脑洞都是耀燕的脑洞……这篇有些沉重,虽然不知道你们看起来重不重反正我写得挺重啦,所以也有些累,像当年写不死的感觉。虽然是架空的,但我对历史,对著史者的莫名好感是真的,就像我文里写的:身后的不是蒙昧不清,是真实可鉴。这算是我美好的期许?(不过实在是文力有限智商有限,也许撑不起那样的格局,写不出更壮阔的故事,还请见谅!)也相信总是有这样赤诚之人的存在,热血而悲壮。下一篇还是耀燕,打算写一个甜甜甜的故事,不过这个不会放出来啦。不知道暑假前还会不会有摸鱼,但是再摸鱼无论什么西皮我都要高度甜一把啦!之后的计划大概除了参与的本和企划以外,还有计划中的红雪,坑了很久的黑三,以及时隔许久的史向红色,黑三因为打算删档重写所以……红色因为还没准备好大纲so……会努力填完的嗯!(空头支票)

这两天大概会做一个目录方便大家阅读吧,等我……搬家后……有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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